要是早知道这个工具箱,文笔也不至于这么差了
时间:2020-01-07 09:47:19 热度:37.1℃ 作者: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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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新闻专业期刊《新闻与写作》专栏文章,刊登于2020年第1期
文 | 叶伟民
我始终相信,耿直是人性的稀缺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语意暧昧的表达,例如“帅哥美女”、“你又瘦了”以及“文笔真好”。
不怪赞美者,他或许只是单纯被篇幅折服,无涉其他。坏就坏在作者容易当真,并把某些特质放大,如华丽的辞藻、动不动就排比,或能绕地球一圈的长句。
啥才是好文笔呢?看看前人怎么说。清代诗人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有精辟之言:“古人不废练字法,然以意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近人挟以斗胜者,难字而已。”
文笔诸多密码,沈老师道出了其中两点:意到之处,“平常陈朴”的字也能有“奇险新色”之效;好好说话,别用难字唬人。
这些朴素的道理如父辈的唠叨,听着老套,走上一程才顿觉是箴言。文笔的法则,也大多是这般微言大义。
好好说话
斯蒂芬·金是个好作家,高产高质,码字致富,实为我辈楷模。他的“工具箱理论”通俗实在,和上述沈德潜虽差了几百年,也隔了个太平洋,对文笔的看法却相当一致:有话直说,不要粉饰词汇,不要故弄玄虚。
斯蒂芬·金的爷爷是木匠,有个巨大的工具箱,码着各种家伙,再复杂的家具经其敲打,总能出来。长大后,斯蒂芬·金成了作家,觉得每个作者都应自制一个“工具箱”,第一二层放最常用的东西——词汇、语法,风格的要素,第三层则是各种经验和技巧。这样,无论多么复杂的文章,都能化整为零,轻松应对。
斯蒂芬·金
先说词汇,有一个基本原则:简单直白的词就是好词,不要用一些故作高深,实则你不熟悉的词。例如“他做事马虎”就挺好 ,非要写成“他做事颟顸”,就多少有些不真诚了。
爱用难字或掉书袋,是卖弄,更是心虚,正因为不自信,才怕花招儿玩少了,镇不住读者。老金有句贴心话:“你大可以满足于自己已经有的(词),丝毫不用妄自菲薄。”
堆砌辞藻也是文笔的高发病,像婴儿的黄疸,大多新手都会犯一犯。症状林林总总,原因却不复杂,拼凑一些自己未曾经历或未能理解的意境和体验,无端放大私人情绪,并企图强加于读者。
例如《百年孤独》的开头——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很经典,常被模仿,但稍有不慎,画风就是另一个样子——
多年以后,某个明媚而忧伤的五月,我将从荒芜的青春里看见无边的苍茫。时光穿越悲喜与无常,碎了一地。
强行构建意境,实则不知所云、矫揉造作,应了辛弃疾那句“为赋新词强说愁”。好好说话,是写作者的基本修养。
戒掉长句
过了词汇关后,文笔“工具箱”的第一层还应该有语法。别担心,不是中学课本里那些令人生厌的语法点,记住一点就好:结构简单的句子就是好句子。
中文多短句,后来受英语影响,句子才长了起来。所谓“英文重结构,中文重语义”,英语的逻辑性好,结构严谨,中文则重内涵、意境。如果反过来,中文书写去雕琢结构,就相当别扭了,中国人不那样讲话。例如——
曾经在10年前资助过张三读大学的李四的儿子李五是今晚的贵宾。
语法上不算错,但不好,定语重重叠叠,像麻绳堆缠在一起,典型的西式中文。分拆,换短句——
李五是今晚的贵宾,他是李四的儿子,10年前曾资助张三读大学。
这样好多了,回归标准的中文表达。总之,戒掉长句(尽量少用),多用短句,让句子分明通透,且多用名词和动词。
“通往地狱的路是副词铺就的”
翻开词汇和语法,进入“工具箱”第二层,这里摆放着“风格的要素”。
威廉·斯特伦克和E·B·怀特合著的《风格的要素》对斯蒂芬·金影响很大。这本英语世界最著名的写作指南,一个世纪以来,树立了英文写作的诸多法则,对其他语种的书写,也极具参考价值。
例如它提出以下基本原则:
使用主动语态;
使用肯定、明确、具体的词语;
省略不必要的词;
避免一连串结构松散的句子;
多用名词和动词;
不要生造不伦不类的副词;
……
副词(状语)和介词的滥用,也是坏文笔之源。尤其是前者,斯蒂芬·金对其有切齿之恨,他这样形容:“通往地狱的路是副词铺就的。”副词癖,说到底还是作者不自信,担心读者不明白,一个劲儿地敲黑板强调。例如——
“走开!”她发疯般喊道。
乍一看没啥问题,很多人也常这么写。但到底多疯才叫发疯般呢?是面目狰狞,还是掀桌摔碗砸酒瓶?非常模糊。如果替换为动作和细节,效果就会大不同。例如——
“走开!”她喊道。她扯着头发,一缕一缕地生拉下来。
还有介词,不节制便会带来翻译腔。例如——
作为执法部门,对于违规行为必须严惩。
“作为”和“对于”就属多余,是英文词组的影响痕迹,去掉,简化为——
执法部门必须严惩违规行为。
就更为紧致明了了。
难在哪?语境
文笔难也不难,简单如上,但复杂的部分则更隐蔽和深刻,那就是语境。
木心说过:“《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字句也是,满足了简洁宜人的基础要求,在合适的语境中,它才算真的好。
余华写过“做人还是平常点好”。这句好不好呢?不知道,好像还有点鸡汤。
它实则出自《活着》中福贵的自述——
做人还是平常点好,挣这个挣那个,挣来挣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活着》剧照
这下好不好呢?全都是小学词汇,简约、不着修饰,全是短句,也没有一个副词(状语)。小说行文至此,其语境必定催生这样的句子——风烛残年的福贵,被时代裹挟凌迟,失去所有至亲,只剩老牛相伴,当他蹲在田埂上回忆一生,与命运对话。只能如此了,马景涛式的不行,保尔·柯察金式的也不行,因为语境全不对。
再来,王小波也写过“假如你是一只猪”。这句好不好呢?不知道,好像要飙段子了。
这其实是出自王小波的长篇《寻找无双》——
假如人生活在一种不能抗拒的痛苦中,就会把这种痛苦看作幸福。假如你是一只猪,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猪圈里,就会把在猪圈吃猪食看作极大的幸福,因此忘掉早晚要挨一刀。所以猪的记性是被逼成这样子的,不能说是天生的不好。
这样好不好呢?词汇范围不超过小学六年级,也没复杂的句式。那力量从哪里来呢?来自作者的智慧、洞察力和勇气。这是一则荒诞的寓言,处处是批判和隐喻,这段为猪的辩护,单句寻常,合则非凡。
说到底,一个句子只要符合基本的规范,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要看其用在什么样的语境中。而语境的背后,则是更厚重的东西,如作家的智慧、见识和对世界的理解。这些大气象、大格局非朝夕可得,都是笨功夫,外加漫长的岁月研磨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