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火箭工程师|民企破壁
时间:2020-01-10 19:52:39 热度:37.1℃ 作者:网络
经济观察报 记者 沈怡然 深灰色中山装、白衬衫和套头毛衣,无框眼镜,眼前这个沉默的中年人叫李坚(化名),和马斯克那般科技狂人的样子截然不同,但他们做着同样的事业。
2020年1月7日,马斯克乘私人飞机来上海,公开对中国政府表示感谢,还秀了一段舞,他是美国太空探索技术公司SpaceX创始人。而当天,面对媒体来访,李坚选择沉默。
李坚是一名民营火箭公司的技术负责人,3年前,他离开了工作近二十年的传统航天集团,来到一家不足50人的航天民企。这家公司从事低成本运载火箭研发制造。
近日,包括李坚公司在内的多家民营航天公司,在接受经济观察报回访时表示,不要公开讲,公司员工是从原航天系统离职而来,也不要提前公布火箭或卫星即将发射的消息,尽管这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2014年年底,官方首次在文件中,鼓励民营资本进入航天。2019年12月20日,最新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营造更好发展环境支持民营企业改革发展的意见》中,对进一步开放民企准入的行业,没有提到航天。
开放民间资本,宏观层面,国家鼓励国防科技工业技术向民间转化,打破部队、军工集团、地方政府、民营企业自成体系的局面,真正用国防实力带动经济实力,战略上,需要人才、技术、资本三驾马车,以人才流动带动技术,吸引资本。
但落实到微观,国家利益、垄断集团的利益、民资利益,仍待理顺。民资每走一步,都伴随着体制内外的较量。
航天开放4年,民资的产值很小,李坚这样的民营航天人也在少数,且技术和人才几乎来自军工集团和部队,航天的格局,仍然是、也应该是一个由国资主导、民资补充的产业。
而李坚和多位来自民营航天的人士,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呼唤更公平的环境,期待能有一个部门有足够的权力和责任,管理商业航天中的所有参与者。但当被问到,是否向官方反映过上述诉求,李坚没有回答。
中国版SpaceX何以沉默?
体制生涯
李坚的原单位是航天科技集团,一家十几万人规模的、世界500强的央企,不同于电力、电信、石油,它有更独特的属性——代表国防实力,是庞大军工系统的制高点。工作的十几年里,李坚“少说,多做”。因为保密是军工的特性,对他来说更是一条红线。
另一方面,有些话、有些事并非出自他本心。他表示,安全是航天生产的关键,每个火箭项目中,他都要梳理一切影响安全的因素,甚至包括单位的地毯。“地毯可能会绊倒摔伤人,不得不作为不安全因素来梳理,然后上报,那段日子我默默地数了很多张地毯”,李坚认为这有利于保障安全,但不灵活的体制,对员工是一种浪费。
据李坚回忆,9年前,美国SpaceX公司成功发射成立以来的首枚运载火箭,消息轰动,他在原单位和同事集体讨论过该技术的可行性。
这是一枚可重复使用火箭,与传统火箭相比,这种火箭更具经济性、环保性,更重要的是,相对一次性使用方式,可重复使用有助于解决成本和效率问题,能开启更多商业空间。
李坚痴迷技术,发现新的研制思路,内心是兴奋的,但他在会议上一言未发,并最终同意了集体的结论:该项目不具备可行性。
他对此遗憾至今,并告诉记者,这不是他内心的话。因为火箭是个复杂系统,从研发到制造,体制内都有明确而固定的供应商,重复使用意味着降本,它有适合发展商业的一面,但是对一个十几万规模的央企,却意味着要精简一部分工厂单位,那些工厂养活着很多工人。
离职
2015年开始,张琪感觉到了变化。同事们议论得越来越多,例如“某个人准备离职创业”,院里有人申请离职,“某院要设立公司接商业订单”、或者外界传来关于航天公司融资的消息。
2014年底,国家首次鼓励民营资本进入航天领域,鼓励民企参与到国家民用空间基础设施建设,以及研制、发射和运营商业遥感卫星。国际上,以马斯克为代表的商业航天公司正在崛起,1月7日,SpaceX一枚猎鹰火箭,将60颗 Starlink卫星送入太空。
根据小火箭数据统计,商业航天正从经济规模上占据主导地位,从全球来看,75.6%份额来自商业航天,24.4%归属于政府和军队,而在中国,90%以上份额来自政府和军队航天。
火箭和卫星代表了军工技术制高点,有着复杂系统,在中国航天产业60年发展中,几乎每一个分系统、元器件都形成了一个闭环,需方和供方都是确定的,集中在部队、军工集团体系之内。而民资进入,有可能打破这个闭环。
李坚也动了离职的念头,他对经济观察报表示,自己一直以来都有航天的理想,但发现,航天强国梦,只靠传统集团是很难实现的。
直到三年前,李坚单位陆续有同事离职创业,他也决定放弃国企工作,加入了一家民营火箭公司。
李坚对新事业信心满满,他说,大家来自航天的各个系统,航天系统封闭,但大家的思想并不封闭,明白传统航天中,哪些优点应该汲取,哪些不足之处应该规避。
重型猎鹰火箭首发成功后,SpaceX数十亿美元年收入,翻涨300倍的估值,已经让外界看到航天的商业前景。
民营火箭是民营卫星进入太空的载体,它可以通过减少为保证高可靠性而进行反复实验的过程,以降低火箭制造成本而在市场上存活;同时,非核心零部件的部分产业链向民营公司开放,这种模式下民营公司的进入会降低国家火箭的造价成本。
此时李坚有了更高的薪水,和更自由的时间,他关心周围的一切,变得爱说话了,谈载人航天、嫦娥探月,还有90年代的铱星计划。李坚,以及好几位离职创业的航天人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商业航天,让自己被压抑多年的本能激发出来”。
较量
在李坚履新后的第三个月,业内发生了一件大事。国内一家民营火箭公司,将发射一枚运载火箭,并搭载客户的卫星进入太空,而该枚火箭的发动机系统计划从航天集团某院采购,且已签了合同,按照流程,该院需要向集团报备合作事宜,但集团层面的表态是,要求隶属各院不得向集团外单位出售火箭发动机。
当时,这家公司并不具备自研发动机的技术能力,这意味着该公司在当年无法完成原定的首飞计划。
李坚认为,当下的环境,距离一个公平市场还有距离,政策上民企可以采购,但执行中,尚无机构来规范和约束卖方的行为。当时,市场上的民营企业已有4、5家,尚未有一项官方文件对民营火箭进行细则指导。
另一方面,李坚认为,民企无论从技术能力、工业基础到融资能力,都无法和央企相比,要思考自身该如何发挥作用。
此事后,李坚所在的公司更坚定了自研发动机的路线,同时,摸索更低成本的运营方式,将体制内外资源打通、融合。
来自民营航天公司凌空天行的李梁曾对经济观察报表示,这两年来,供应商对民企的态度逐渐开放,民营需求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新的收入来源。
李梁表示,在传统航天系统,完成同样任务的周期是按照年来计算的,而且各个分系统有固定不变的供应商,现在民营公司,很多零组件方面,开始从航天之外的领域摸索到了供应商,并逐步尝试将这些供应商的比例增加到供应链的一半。
他称,在火箭发射中不参与飞行、控制的部分,有一部分零组件只需要达到工业级甚至更低的层次,也并不一定非要回原系统采购。
2017年的“断供风波”后,又出现航天工程师张小平离职风波,首枚民营火箭发射失利,目前市场上有了十几家民营公司、并获融资,有的已发射了成立以来的首枚商业亚轨道火箭、运载火箭。时代给了李坚们一个机遇,但这个产业的特殊性,让民资的地位依旧是脆弱的。
沉默
直到去年,首个对商业运载火箭进行细则指导的官方文件出台。2019年6月,《关于促进商业运载火箭规范有序发展的通知》〔2019〕647号(下称“《通知》”)出台,李坚称,为了制定该文件,官方向来自国家队和民营的航天人士收集意见。
刑强是个以个人身份推进中国商业航天产业发展和普及太空技术知识的人,在国内运营小火箭微信公众号。他认为,《通知》有利的方面是,将武器科研生产资质分成科研和生产两大类,有利于降低民营的准入门槛。目前,目前市场上的民营火箭公司尚不具备批量生产能力,这是符合现阶段发展需求的。
刑强表示,通常来说,涉及武器生产,要考虑到国家安全、公共安全等方面,需要许多资质。一方面这对仍处于初期科研阶段的企业,没有用处,但却是繁琐的流程;另一方面,到达生产阶段,对企业研究基础、资金实力要求很高,申请周期长、难度大。
但记者发现,这份《关于促进商业运载火箭规范有序发展的通知》中,总则第二条提到,商业运载火箭主要是自有资金、社会资本及合资合营模式的公司,细则内容主要针对民营航天公司。而目前市场参与者,不仅有民营企业,也有来自传统航天集团的企业,双方业务上存在竞合关系,对于该类企业的商业发射活动,尚无指导细则。
文件由科工局一司出台,该局直属工信部,而商业航天的“国家队”,隶属航天科技集团、航天科工集团,两大集团由中央直接管理。
李坚和多位来自民营航天的人士,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呼唤更公平的环境,期待能有一个部门有足够的权力和责任,同时管理商业航天中的所有参与者。其中,一位人士称,目前格局,就像一场足球比赛,裁判只能判决其中一支球队,对另外一队则没有。
当被问到,是否向官方反映过上述诉求,李坚没有回答,他和所在公司都表示,不再对此发声。现在,他又是个沉默的中年人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坚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