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若兰期待的向媒体公布的日子到了。
在顾宅,顾沐川举办了盛大的晚宴,邀请各路媒体记者出席,而参加晚宴的更不乏诸多名门贵公子,可以说,若兰未来的夫婿必然会在这些人中产生。
为了这场晚宴,若兰特意盛装打扮,她穿着一袭红色长礼服,戴了全套名贵的珠宝,相比之下,只穿了条白色连衣裙的顾月便显得朴素和不起眼了。
她们都跟着顾太太林芊一起出场,若兰在媒体的闪光灯下露出自信张扬的微笑,艳光难以匹敌。
但当她看到坐在顾沐川身边的我时,那笑容骤然僵在了她的脸上。
她拉着顾沐川到了人少的地方,指着我,压低了声音:「爸爸,她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好了开除她么?」
顾沐川摇晃着高脚杯中的酒液,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绮文的确不是家中的保姆了,但她是我和林芊二十多年的好友,一起来吃个饭,不是很正常么?」
若兰急了。
「爸爸,她在这里的话,大家会瞧不起我的……」
顾沐川笑着放下酒杯,推了推金丝边框眼镜:「若兰,你很怕别人瞧不起你么?」
若兰眨了眨眼睛:「当然……」
「瞧不起你什么呢?」顾沐川朗声道,他的声线仍然不急不徐,透着一股上流社会的良好教养,只是音量骤然扩大了,周围媒体和世家公子们的目光一起看了过来。
若兰拼命使眼色示意顾沐川小点声,但顾沐川就像是感觉不到一样,他笑眯眯地盯着若兰:「瞧不起你这一身暴发户似的打扮么?」
若兰怔住了,她面红耳赤地捏着自己的裙角,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顾太太林芊见到势头不对,过来打圆场:「沐川,你这是……」
「还是瞧不起你刚刚没风度的吃相?」
若兰的眼睛里渐渐堆积起了眼泪。
林芊拉过顾沐川,小声提醒她:「你这样刻薄她,到时候媒体会说我们对孩子不好的……」
顾沐川笑着看向林芊。
「你太不了解人心了。」他低声道,「你以为人们很乐意见到麻雀飞上枝头的故事么?
「并不是的,人们只会嫉妒,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有这样的机会。
「况且,人性都是逐利的,不信你就看看,有没有人会批判我来为那个丫头主持公道。」
顾沐川的判断完全正确。
报道很快发布,记者们用尖酸刻薄的语言,配合着当天各种刁钻角度的图片,嘲讽若兰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刚认了富豪父亲就又想钓乘龙快婿。
若兰看着那一篇篇报道,它们不但和她预期的完全不同,还完全毁掉了她的前途——有这些报道在,还有哪个贵公子会娶她?
她关上房门,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地大哭,顾沐川完全不理睬,顾月先前也被她得罪透了,偌大的一个宅子里,只有林芊去安慰她。
我自己一个人待在卧室里,这是我住了许多年的房间,位于顾宅的最偏僻处,在这里,我并不能听到若兰的哭声。
我拿着丝绢,细细地擦拭着一副相框。
相框中是个清秀的男人,淡淡的眉眼、淡淡的微笑,我看着他,轻声道:「阿泽,对不起。
「我答应你照顾好若兰的,是我食言了。」
门从背后被推开,西装革履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是顾沐川。
他只有在人前才是儒雅微笑的样子,当只有他和我两个人在时,那张线条精致的脸冷得像冰。
他走到我身边,我转头望向他:
「听说你打了若兰,把她关了禁闭。」
「嗯,听她哭得烦。」
顾沐川低头看向我手中的相框。
「不,应该是说,看到她那张脸就让我烦,她的眼睛和鼻子,长得和梁泽一模一样。
「所以只要我看到她的那张脸,就会想起梁泽,想到你和梁泽是怎么生出这么个女儿的……我就很想杀了你,绮文。
「但我舍不得。」
顾沐川凑到我耳边,声音低哑:「梁泽到底有什么好的?」
我表情不变:「那林芊又有什么好的?」
顾沐川的神情像是被刺了一下,他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我珍重地收好了相框,顾沐川看着我小心翼翼的动作,眼神极度复杂。
「你还是忘不掉他么?」
我回头,望着顾沐川的眼睛,平静地说:
「顾沐川,是你让我忘不掉他的。」
顾沐川沉默了片刻,突然大步走过来,把我拽了起来。
带着薄茧的手摩挲过我的嘴唇,顾沐川的眼睛危险得像狼:「梁泽是怎么亲你的?」
他温柔地吻上来。
「是这样么?」
我闭上眼睛,试图躲开。
他的吻变得猛烈又侵略性,含混不清地问我:「还是这样,嗯?」
「回答我。」
门突然被打开了,顾沐川的动作骤然停止,他喘着粗气回头望去。
门口站着的女人一袭真丝长裙,头发高高挽起,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股预料之中和习以为常的冷漠。
顾沐川的妻子,林芊。
阳光静静地洒进这个狭小的空间,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无从开口。
因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跨越二十年的爱恨情仇。
03.
我出生在林家,是林家保姆的女儿。
母亲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绮文,你要多忍让。」
我和林芊从小一起长大,她是林家唯一的女儿,长得像漂亮的洋娃娃,在万千宠爱中长大。
林芊最喜欢玩的角色扮演是魔龙与公主,她永远让我演魔龙,自己演公主,负责演王子的小男孩会把我按倒,在我身上拳打脚踢,林芊在旁边咯咯地笑。
事后她看到我鼻青脸肿的样子,也会再次笑出来。
「绮文,你真是我的开心果。」
于是我从很小就知道,现实中的恶魔,长的可能是天使的面孔。
她的身上,长着最天真的残忍。
从小学到大学,林芊一直资助我昂贵的学费,让我和她上同一所贵族学校。
她挽着我的手臂上下学,买裙子买头饰都会记得给我留一份,即使我并不喜欢那些华丽的款式,她也会强行塞给我,要我领下她的恩情。
我收下后,她便笑着问我:「绮文,咱们是最好的姐妹,对不对?」
我惶恐地点头。
林芊满意地笑了。
「既然是最好的姐妹,你就应该保护我。」
林芊之所以要我和她上同一所学校,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背锅最方便的人。
她和许多男生去过酒店,而事发后,被通报批评的人是我——她用的全是我的身份证。
于是同学们都知道,秦绮文是个不检点、不自爱的荡妇,而林芊,永远是一尘不染的大小姐。
「没办法,毕竟一个是家教好的名门淑女,一个是野种嘛。」大家都这么说。
在这种风评之下,很快便没有人愿意和我玩了,我的笔袋里被放了虫子,座位被泼了油漆,桌上用小刀刻着巨大的字——「秦绮文,不要脸」。
我成了班里第二个被霸凌的人,而第一个,是顾沐川。
原因很简单,他是顾家的私生子。
而他的哥哥,也就是顾老爷和正室生的儿子,是林芊彼时的未婚夫。
林芊去顾家做客的时候,我守在门口等她出来,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撑着一把飘摇的伞,遇到了被赶出家门的顾沐川。
阴翳的少年伤痕累累,一双狭长的眼睛漂亮得像黑曜石,写满了对整个世界的欲望和不甘。
像荒野中的小狼。
我把这头小狼带回了家,当夜顾沐川发起了高烧,我守了他一整夜,第二天他醒来,我端了一碗小馄饨给他吃。
「尝尝吧,这是我自己包的。」
我母亲最擅长的便是包馄饨,这门手艺传给了我。
薄纱似的馄饨皮,鲜美筋道的内陷,热热的鸡汤内撒入紫菜,香味顺着蒸腾的热气飘出。
顾沐川一声不吭地吃完了整碗馄饨,他放下碗,沉默良久,突然抬起眼睛看向我。
我头一次发现,那双阴翳的眼睛可以如此清澈。
「我能抱抱你吗?」
他走上来,双臂展开,少年的气息包裹了我。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良久,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后颈流了下去。
我这才意识到,顾沐川哭了。
很久之后,顾沐川告诉我,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不求回报地对他好。
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在旷野上看了星星,在废弃的工厂跳过舞,有一次我们跳上一辆运货的大卡车去了海边,一起看了日出。
当太阳的光芒将整片海域的波浪尽数笼罩时,顾沐川侧过头来,吻了我。
他说:「绮文,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吧。」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个故事本该正常地进行下去——林芊和顾沐川的哥哥豪门联姻,而我和顾沐川这两只孤单的小怪物也可以抱团取暖。
然而变故在突然之间发生了。
林芊的未婚夫在一次喝完酒后跨上了摩托车兜风,被一辆大货车直接撞飞了出去。
他在 ICU 里抢救了三天三夜,顾沐川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闭着眼睛。
我知道他在祈祷什么。
顾家没有别的儿子了,如果林芊的未婚夫死去,顾沐川就会从一个不被重视的私生子,一跃成为唯一的继承人。
我不知道上苍是否真的听到了顾沐川的祈祷。
三天后,病房外响起了悲痛欲绝的哭声。
顾沐川同父异母的哥哥,到底是没能抢救过来。
他终于如愿地接替了哥哥的一切,地位、名利,但也包括……联姻的使命。
顾家和林家的联姻是商业考量,如果顾沐川真的想要成为顾家的继承人,他就必须娶林芊。
成婚的前一天下了很大的雨,顾沐川来找我,我不开门,他便一直站在瓢泼大雨里。
我隔着门对他说:「林芊和我,你只能选一个。」
顾沐川在雨里站了一整夜。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天地之间只有无尽的雨声。
那沉默让我明白,我不会改变心意,而他也不会。
天亮时雨停了,顾沐川走了。
他顶着高烧和林芊订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