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第二日,宋家小姐感染时疫之事便在兖州城里传开了。
而对于这件事,最无波澜的还是宋钦蓉自己。
她这一病,脑子里便乱成一团,什么也想不了,意识都很难有清醒的时候。
只是,她昏睡时,便总会做梦,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她总爱跟在一个少年身后,陪他看书,与他下棋,那少年练剑时她就在一旁跟着学。
她学得不好,却总说自己以后要练成武林第一高手。
少年便笑着说是,以后他送她一把宝剑,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侠女。
后来,这把剑他送了,然后,少年便去出征了。铱驊
出征的日子很久,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她,少年打胜了,可人却不知所踪。
每每梦到这里,宋钦蓉便流着冷汗从梦中惊醒。
醒来以后,她能回忆起来的便是那少年有些模糊的面容,与她的平安,有几分相似。
“平安。”她在病中叫他的名字。
可每每睁眼,身边却总是些不认识的人。
一碗一碗的苦药灌下去,可病情总是不见好转。
她不知昏昏沉沉了多久,终于在某天深夜,唤起平安,有人轻轻应她。
“绾绾,我来了,我在。”
宋钦蓉便勉力睁开眼,果真看见傅司宸守在她床边。
不知是不是近日喝的药都太苦了,她忽然眼眶就泛了红,很是委屈的问他:“你怎么才来看我!”
傅司宸便紧紧握住她的手,极尽温柔的哄她:“是我不好,我来了两回,你父亲不喜欢我,将我挡了回去,我今日偷偷来的。”
她忽然就不委屈了,哑着嗓子问他:“平安,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傅司宸想也不想便否认,“太医已经在尽力研制治疗时疫的药,很快就能治好你的!”
宋钦蓉便浅浅的笑了,迷迷糊糊间与他说起往事。
她说:“平安,我小时候认识一个少年,他待我特别好,从前我生病的时候,他也像你一样,整夜的守在我身边,一遍又一遍的跟我说,我会好起来的。”
她说:“可是平安,我忘记那个少年了,我记不起他来,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
她转头看他,恍惚间好像看见傅司宸泛红的眼眶,她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她便听见傅司宸略带颤抖的嗓音对她开口:“他认得你,他不会不认识他的绾绾。”
宋钦蓉便以为,他在说好话哄自己。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仍旧浅浅的笑,唤他:“平安呐,平安……”
房间的灯烛,将她的鼻翼打出侧影,昏黄的烛光落在她眼里,像一簇火光。
而后,宋钦蓉轻轻摇了摇头:“你很像他,你不是他。”
一滴湿热的液体打落在宋钦蓉手背,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迷迷糊间听见傅司宸在她耳边轻声问她:“绾绾,等你好起来,我娶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宋钦蓉疲惫的闭上眼睛,她能听见,但却没有力气再答他。
这晚,她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的少年拉着她的手,眼神灼灼的望着她。
“绾绾,等我打完这场仗回来,我就娶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梦里,她笑得无比灿烂,想也不想便连连点头。
“好!”
她梦到新婚那日的十里红妆,梦见皇城里漫天红绸,像天边烧红的晚霞。
她穿着大红的嫁衣,满心欢喜的等她的夫君来掀开盖头,剪下一缕青丝与他的系在一起,如此才算结发夫妻。
可漫长的一夜,她枯坐了一夜,没有等来该等的人。
自从染上时疫,宋钦蓉的身体肉眼可见的一天天消瘦下去。
谷主亲自从谷中赶到兖州,也只是堪堪遏制住病情,也难以好转。
宋钦蓉难得有清醒的时候,趁着天色好,便喜欢在院里晒晒太阳。
宋徵时刻悬心,半步不离的陪着。
府中的仆人匆匆赶来通报:“将军,陛下又来了,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小的们不知道要不要开门迎客啊!”
一听是傅司宸来了,宋徵的脸色便难看到了极致,碍着宋钦蓉在,只摆了摆手:“便说府中有病人,不便见客,若让龙体有损,老朽担当不起!”
宋钦蓉躺在睡榻上,轻轻拉了拉宋徵的衣袖,虚弱道:“父亲,我想见他。”
宋徵又惊又怒:“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要见他?”
宋钦蓉悄悄红了眼,喉咙忽然哽咽道:“他是平安,父亲,他是我喜欢的人。这辈子最后喜欢上的人。”
她不记得她从前喜欢过什么人,可她现在就是喜欢他,喜欢那个她从山谷下救回来的人。
宋徵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无奈着沉痛开口:“绾绾,你日后若是记起来,你会后悔的!这就是段冤孽,孽缘啊!”
宋钦蓉不明白,一滴热泪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滴落。
“可是,父亲,我想他,如果要死,我想死前再看他一眼。”
宋徵终究是拗不过她,也舍不得生气,只得沉着脸拂袖离去。
再次真真切切的瞧见傅司宸,他已经与记忆中的平安大不相同。
宋钦蓉记得,平安喜欢穿白袍,笑起来如清风朗月。
可站在她面前的人,一身威严的黑底龙纹锦袍,总叫她看着有些不舒服,像是突然间,他们的身份便已经天差地别了。
傅司宸没有察觉,先一步上前,眼中满是欣喜:“绾绾,太医院有位老太医找到医治这种时疫的法子了,你不用担心,朕会让人治好你!”
朕?铱驊
宋钦蓉想,这真是个令人讨厌的称呼,从前,平安都从未这样跟她说过话。
她颤颤身手,去抚摸他的眉眼。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怎么如今看着却有些陌生了?
“平安,你还是平安的模样好看,你这副样子,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傅司宸愣了一瞬,脸色闪过一抹黯然,又转而笑道:“没事,朕就是平安,说了,朕喜欢这个名字,就等你病好了,我便娶你!”
宋钦蓉仔细的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见他着实是认真的,并不是在哄她。
她望着他,也认真道:“我有一个孩子,我不能离开他的。”
傅司宸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微微点了点头,摸摸她的长发:“朕知道,朕给他起名叫承嗣,他也是朕的孩子。”
阳光在头顶晃得有些刺眼。
宋钦蓉仿佛透过眼前的傅司宸又瞧见了梦里那个少年。
她想自己恐是癔症了,怎么会将这两个人联系起来?
近日,她怎的总梦到一些从前的事情,许是病糊涂了。
她心里盘算着,谷主说,安心休养的话,她能活到明年今日,也还有一年时间。
她便浅浅笑了笑:“平安,你娶我一次吧,就以寻常身份,我不想做皇后。”
宋家的婚事并不会太高调,宋钦蓉只是想有一套嫁衣,简简单单的拜个天地便好。
可饶是如此,宋徵却仍旧不乐意,极力反对这门亲事。
直到傅司宸命人将绣娘做好的嫁衣送过来,宋徵知道木已成舟,只得无奈同意。
卧房中,一碗黑苦的汤药刚下肚,宋钦蓉皱了皱眉头:“近日怕是这些药喝多了,梦里常梦到少年生病的时候,梦到阿娘。”
宋徵接过她手里的药碗,摸了摸她的头:“可还记得你阿娘的模样?”
宋钦蓉失落的摇了摇头:“不记得了,阿娘是怎么死的?”
宋徵叹了口气:“你阿娘命不好,陛下赐药给她治病,就是没能治好。”
赐药?
宋钦蓉脑海中霎时间冒出一句话来。
“陛下赐的不生丹……是假的,承蒙宋家大恩,臣这才冒死告诉娘娘,您在这深宫之中,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慎之又慎!”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却又好像在记忆深处封存了许久,听一次,心脏都会揪着痛。
她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的思绪更清醒些,近日她脑海中总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外面有人敲了敲门,“老爷,小姐,皇上请的御医到了,为小姐医治疾疫来的。”
宋钦蓉收回思绪应了一声:“将人请进来吧。”
因是闺房,男子本是不得入内,哪怕看病,也是要隔着床帷不得见真容的。
她靠在床边,隔着一层床幔看见一个太医模样的人走进来,向宋徵问了安。
宋徵微微颔首:“陆太医,麻烦了。”
陆太医客套了一句,上前替宋钦蓉把脉。
屋子里分明静悄悄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可宋钦蓉就是感觉到了,陆太医给她把脉的手在微微颤抖。
过了良久,见这位陆太医还没有反应,她终于忍不住发问:“敢问太医,可是我这病症太复杂了?”
她看见陆太医微微垂下了头,有些沮丧的模样。
“姑娘的脉象与我从前一位病人很像,突然想起来,有些感伤罢了。”
宋钦蓉收回手,又似乎觉得这人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头却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无力的将头靠在床边,“我的病,便请太医多费心力。”
陆太医低低叹了一口气,才道:“姑娘身体沉疴已久,一年前想必有奇遇,生死一线之际有人搭救,这一年来保养不错,可此番疫疾又伤了根本,恐怕……”
后面的话,陆太医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宋钦蓉心里已经明白了。
屋子里忽然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气氛压抑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半晌,她压抑着难掩低落的声线,问:“我……还能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