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的风景既陌生又熟悉,寒风掺杂着豆大的雨珠子往下落,车窗被模糊了,方元霜惶恐又好奇地看出去。
许多景色都变了,她也变了。
三年过去,映在车窗上的那张脸不再是饱满圆润的,褪去了婴儿肥,加之常年食不果腹的日子,方元霜面上没有多一寸的肉,脸型是极清瘦的巴掌脸,眉毛细而弯,常年的营养不良导致面色蜡黄,鼻梁上雀斑点点。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身旁座位上的男人面容埋在阴影中,轻轻摩挲着身前的纽扣,口吻更像是在审问犯人。
方元霜枯黄干燥的头发、耳垂的冻伤、以及廉价的穿着,都证明了她过得很糟糕。
她的手垂下,拽着旧毛衣袖口出的小毛球,忐忑道:“很好。”
“也是。”周嘉也叹了口气,“你还可以活着,有些人却因为你死了。”
“……抱歉。”
如果让那些人看到她如今的惨状,约莫都会暗道她是活该,是自己作死,惹谁不好,要去惹那个睚眦必报的男人。
还害死了他最爱的女人,不然怎么会被驱逐,又落魄成这个样子?
车子在周家老宅外停下。
司机撑着伞,打开车门,将方元霜接到伞下,周嘉也走在前,单手埋在裤袋里,径直走进周家大门。
方元霜小心翼翼跟在周嘉也身后,这里的空气、砖瓦、花草她都熟悉,这是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再度走进来,却恍若隔世。
雨声还在继续,纷扰地砸在伞面上,混杂在这场雨里的还有沉重的脚步声。
方元霜一路低头,并未察觉。
前方的周嘉也突然停了下来,“寒成。”
段寒成撑着黑色雨伞,微笑着时眼底却是漠然疏离的,三年前的那场变故后,他便成了这样沉默寡言的性子,他“嗯”了声,目光越过了周嘉也。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方元霜以为自己会激动,会迫切地要看他一眼,可这些都没有。
连一丝的紧张都不曾浮现。
原来心灰意冷后,会是如此平静,心绪已然松弛,又被那道微不可察的寒冷眸光扫过。
是段寒成。
雨雾中的二人,一位清雅矜贵,一位俊美阴晦,论家世样貌,才学品性,二人不相上下,自小便是挚友,走到哪里,都如同一副引人注目的画作。
过去,这两人一个是她的亲哥哥,一个是她痴迷的男人。
如今,他们都是她的仇人。
手一软,伞倾了下,方元霜藏在伞下,出于礼貌,还是称了声:“段先生。”
姓周的时候,她哪里会这样叫段寒成,一句段先生拉开了千山万壑的距离,再不是一声接一声甜甜的寒成哥。
“什么时候回来的?”段寒成的问话没温度,掺杂在这场雨里,寒意刺骨。
周嘉也略带兴味,“家里听说她亲生父亲失足坠河死了,这不,就接了回来,真是接了个祸害,这次不知道还要害死谁才满意。”
轻瞥了段寒成一眼,他笑道,“你要小心了,小心又被缠上。”
过去那些年,方元霜的确缠段寒成缠得厉害,打听他的喜好,收藏他摸过的香烟,创造无数偶遇的机会,都是为了离他更近一步。
圈子里没人不知道她喜欢段寒成,也都知道,段寒成厌极了她。
要不然也不会在她的身世曝光后,不仅不帮她,还动用各种手段,险些让她没命。
要说周嘉也是第二恨她的人,段寒成便是第一,他阴鸷的目光如刀锐利,透过雨伞,像是要将元霜凌迟一遍,“是吗?她还敢?”
趋于恐惧。
元霜握紧了伞,连嗓音都在颤抖,“……我不会的,过去是我不对,给你造成了困扰,对不起。”
撑伞站在风雨里,她瘦弱到营养不良的身体藏在宽大的衣物中,风吹过,裤腿都是空荡荡的,说话时颤颤巍巍,哪有还半点周大小姐的风采。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鬼样子?
方元霜在姓周时,目中无人,野蛮娇憨,仗着家里的宠爱连周嘉也这个哥哥都敢辱骂,段寒成也要因为周家与周嘉也的缘故让她三分,她在睦州横行霸道,惹是生非,没人不怕她,不厌恶她。
这才三年。
失去了周家庇护与光环的她,竟然活得还不如街边一条流浪狗,甚至学会了求饶。
段寒成迈步向前,眸光平视,与方元霜擦肩而过,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比周嘉也的直言不讳更有杀伤力,“走了,免得被不干净的东西脏了眼睛。”
周嘉也哼笑一声,催促元霜:“还傻站着干什么,快进去。”
“哦好……”方元霜回了回神,忙跟了上去。
在跨过那道门槛时,脚下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她往前一摔,下巴撞在地上,后槽牙狠狠一疼。
前方,是周嘉也的嗤笑声,笑她的狼狈滑稽,落魄丢人。
这一幕,周母看到了。
她坐在正前方的沙发上,虽然于心不忍,但还是克制了站起来要扶元霜的冲动。
方元霜拍了拍衣摆,屈膝站了起来,没有因为周嘉也的故意为之大发雷霆,她像是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不过三秒钟,就恢复如初,还道了歉,“……不好意思。”
周嘉也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挂在唇边的笑掉了下来,语气更沉,“丢人现眼,还不进来。”
在睦州,唯一还记得方元霜,还想她的,只有周母了。
走到她身边,元霜弓着脖子,睫羽微垂,语调与面对段寒成时一样,有着不易察觉的距离感,“樊姨。”
手腕被那双宽厚温暖的掌心握着,樊云的眼泪啪嗒啪嗒掉着,慈祥温柔的面上布满了泪痕,挽开元霜鬓角的发,“孩子,怎么瘦了这么多?”
周嘉也坐在旁,接了一声,“装模作样,为了让您心疼。”
“嘉也——”樊云斥了他一声。
方元霜无波无澜,也哭不出来,她的眼泪在被亲生父亲殴打,在吃不饱饭险些饿死冻死的那些夜晚,早就流干了。
樊云整理了眼泪,“没关系,回来就好,既然你爸爸已经不在了,你就留在这里,我还将你当作亲生女儿,好不好?”
“不……”方元霜活动手指,离开了她的手掌,“您能接我回来,我已经很感激了,其他的我不敢奢望。”
她一开口,樊云泪流得更加厉害。
这哪里是她那个骄慢狂妄的小女儿,她高高兴兴地接受,亦或者是埋怨这三年他们的不管不问,都好过这个软弱卑微的模样。
樊云可怜她,周嘉也却不吃这一套,他站起身,打破了这场苦情戏码,“妈,您确定要认一个杀人犯当女儿?”
被安排住进了周家,有关方元霜的东西,樊云没动过,陈设摆件,风格装潢,维持三年前的样子。
屋子视野开阔,床褥绵软,身子陷进里面应当是舒适的,方元霜却做了噩梦,梦里巴掌往脸上落,喝醉的男人拎着酒瓶,摇摇晃晃走到衣柜前,将她拖了出去。
酒瓶砸到了身上。
好疼。
玻璃片扎进了皮肤里,活生生将她疼醒。
坐在床头,满屋的黑暗令人窒息,她下了床,大口喘着气往外,迫切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没等下楼,就在走廊拐角处掠见一抹光,与一道讥诮的嗤声。
“如今她连你的头发丝都碰不着。”周嘉也坐在三楼的吧台处,手上拿着一杯酒,缓缓摇晃,“家里已经给她安排了去处,你不必再为她忧心。”
电话那端是谁,方元霜隐约猜得到。
她回来,段寒成一定是恶寒嫌恶的,因此三更半夜跟周嘉也确认她的状况。
是他多虑了。
一个在泥潭里滚过一圈,粉身碎骨出来的人,怎么还会妄想触不可及的天之骄子,多看他一眼,恐怕都成了奢望与亵渎。
苦苦扯了下嘴角,噩梦的恐惧褪去了,方元霜转身回去,地上一道阴影落进周嘉也的余光,他呵斥一声,“站住!”
快步走过来,方元霜干瘪如柴的身体映入眼帘,樊云给她拿了睡裙,米白色的,盖住半个小腿,白天她来时裹在毛衣与牛仔裤里,臃肿又粗糙,还看不出什么。
这下脚踝露在外面,小腿与小臂像是皮包骨,没什么人样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周嘉也上下打量她,藏不住的鄙夷,“又想害人?”
“……我、只是出来走走。”
周嘉也上前一步,突然拽住方元霜的衣领子,声音沉得像是索命的恶魔,“你以为你还是周家的小姐可以在这里到处走走吗?”
三年前,她就被查出来不是周家的孩子,她是被抱错的,她的父亲是赌徒,母亲早亡,她享受了富裕生活,糟蹋了阴差阳错的恩赐。
而那位真正的周小姐,早在六岁的一场高烧中去世。
抖着下巴与惨白的唇,方元霜道歉,“……我不会了,下次不敢了。”
“别以为把你接回来是让你过好日子的,痴心妄想的毛病这么多年都改不了吗?”
警告完毕,周嘉也将元霜摔在地上。
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抓着他的胳膊咬上去,或是哇哇大哭叫来樊云告状,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垂着脑袋,膝盖蹭破了皮,不哭不闹,身子很瘦小,地上的影子都是一小团。
好像从将她接回来开始,她的脖颈就是弯着的,没打直过。
周嘉也抬起手,想要掰直了方元霜的脖子,手掌阴影一垂下,她好像感知到什么,出于生理反应与惊恐下,手脚一缩,捂住了自己的头,贴着墙壁,抖得像筛子。
错愕了下,周嘉也收回了手,大骂了声,“打你我都怕脏了手,快滚!”
像是得了赦免。
方元霜连忙跑开,滑稽得要命,周嘉也却笑话不出来了。
跟段寒成的电话没断。
周嘉也坐回去,一口灌下半杯酒,“你说她怎么成这样了,我就抬下手,她就吓成那个德行,好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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