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内眷离京当天,一队来自辽东的剽悍人马进了城。
城东一座朱门豪宅,楼阁参差,亭子亦雕梁画栋,里面却传出古怪叫声。
宇文谅歪在胡椅里,咽下一块肉,饮了口酒,眼睛始终盯着地上的笼子。里面关了只大鹅,中央坐着炭火盆,将鹅毛烤得几乎褪尽。鹅嘶声哀叫,炎热难耐时,便去角落喝那盆黑乎乎的汤汁。
宇文谅露出愉悦笑容,朝身后招招手,打扇的婢女立即上前两步,垂首听训。
“坐!”他发令。
“是,谢大郎。”小婢女只挨着椅缘坐下,头埋得更深。
她眼前出现一盏酒。
“喝了。”
小婢女依言接过,掩袖饮尽,没有半分迟疑。
宇文谅满意地拍拍她的手,“这才是我的好奴婢,今年多大了?”
“回大郎,奴十五。”
他指背拂过对方的脸,颔首感叹:“还是年轻好啊,女人过了二八便如明日黄花,又臭又俗,”他放下手,“等鹅肉熟了,赏你一块,尝尝我亲自调的五味汁。”
小婢女瞥了眼笼子里黑乎乎的汤汁,鹅就躺在盆边,肉身被炙得通红,不再奔走嘶号。
她打了个冷颤。
宇文谅怜爱地笑道:“怕什么?天下哪有我这样的好主子,准你一个小奴婢同桌?”
“奴谢大郎大恩大德。”小婢女起身行礼。
“去,看看死了没。”
“是,”婢女走到笼旁,转身汇报,“回大郎,可以了。”
宇文谅挥挥手,仆人们连鹅带笼子抬了下去。
少间,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烤鹅被端上了桌。
婢女布菜,却被推了回去,她乖顺地尝了一口,才见宇文谅咧嘴一笑。
“如何?”
“好吃。”婢女放下小碗。
宇文谅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鸭肉,送入口中,嚼了几下,满意地点点头。
“下次,试试烤活羊,”他自顾自语,“得造个大笼子,料汁方子也需改改,羊肉味膻,和鸡鸭鹅到底不同。”
婢女给他续酒,被他掐住手腕,一把拉下来。
“陪我喝几盏。”
“是。”
婢女刚坐下就弹了起来,退至一旁。
宇文谅抬起头,只见一劲装老翁远远走来,脸色铁青,手里还抓着马鞭。
“父亲。”他弃筷上前行礼。
天下十节度之一的平卢节度使、营州都督宇文庆只有五十来岁,却生得风烛残年之态,须发皆白,眼珠浑浊,整个人干瘦如柴,蜡黄如土。
宇文氏乃北魏旧族,曾窃拓跋氏政权,据守北方,与南朝相抗。大周统一南北后,宇文家仍为军事贵族,手握权柄,与皇室通婚。及至虞朝,因与太祖李缙甚密,宇文一族显赫不减。然子孙不肖,加之代北虏姓不如关东士族根基深厚,日益萧条,到宇文庆这一支时,他父亲仅是下州长史,远离中枢。机缘巧合下,还是毛头小子的宇文庆进入北衙禁军,积功升至四品中郎将,被弘业帝派去营州驻守辽东边境,兼管安东都护府,实则监视藩属国和萧恕。在此之前,他从未出京参加战事,不是战场上厮杀来的武将,到了苦寒边地,身子骨愈发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父亲怎么提前进京了?”宇文谅俯首问。
“打扰你饮酒作乐了?”宇文庆进了亭子。
“儿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宇文庆扫了眼桌面,“闹市食店斗殴,京郊大兴土木,这就是你进京后做的好事?”
“请父亲听儿解释——”
被马鞭挥落的瓶盏应声而碎,宇文庆斥道:“说!临行前,我如何嘱咐你的?”
宇文谅深呼吸,“谨慎小心,大事为重。”
“啪!”宇文庆起身给了儿子一记异常响亮的巴掌,把婢女吓得一退。他厉眸一乜,“贱妇!勾得主子没正形!”说着一脚把人踹了出去,滚下高台,婢女不敢出声,缩在地上不动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宇文谅舔了舔唇角渗出的血,辩解道:“父亲交代之事,儿时刻不敢忘,均已办妥。”
又是“啪”的一声,“这么多天,一个小小的郑弗都拿不下,还有脸说办妥?”
“郑家非要见到父亲才肯谈,儿有心也无力。”宇文谅在仆婢面前被父亲管教,颜面尽损,语气犟了起来。
听他反驳,宇文庆怒意更盛,骂道:“还敢还嘴?我让你不要招惹萧童,你死性不改,吃了熊心豹子胆和皇子争风!我不如现在就打死你,省得哪天全家给你陪葬!”
宇文谅利落地跪下,“请父亲责罚。”
其父扬起马鞭,狠狠甩了下去,边打边嚷:“七尺男儿,不思前程,见到女人就晕头转向,有何出息?”
宇文谅一言不发,默默忍受,直到其父累得吁吁大喘而罢手。
“还记得我让你进京做什么吗?”宇文庆扔了马鞭,坐下来顺气。
“记得。”宇文谅耷拉着脸,每一条纹路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往下沉。他左右动了动腮骨,使表情恢复正常。
“办得怎么样了?”
“托上面那位襄助,大理寺那边已安排妥当,至少今夜不会有人发现他逃了。”
“人呢?”
宇文谅擦了擦汗,“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人找到他。”
“圣人秘密召我进京,想必这两日就会见我,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人藏好了。”
“是。”
宇文庆脸色稍微回暖,“起来吧。”
“谢父亲。”
“我让你在京联络朝臣和谏官,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
宇文谅抬起头,“做样子?父亲的意思是……做样子给萧家看?”
其父不语,舀了勺酒自饮,算是默认。
“父亲不是让儿子务必劝服郑家吗?但儿子看,他们和萧家似乎并不像我们想的积怨甚深。”
“嗤!像五姓这种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我就没指望你能说动郑存父女。”
“看来父亲已有打算。”
宇文庆伸手轻扇酒气闻香,“我这不就送风来了。”
六月二十,大暑。
政事堂里放着冰鉴,宰相们仍热得大汗淋漓。
中书侍郎卢辩手握一卷,面有迟疑,从盘中取出巾子,按了按额头,待放下巾子,他把书卷递了出去,“给贺相。”
小宦官接过文书,小步走到房间尽头,将东西交给坐在主位上的首相、尚书令贺皎。后者遥遥看了眼卢辩,展开书卷,神色愈发凝重,吩咐道:“让周相和裴相也看看。”
小宦官只好再给房中另两位宰相过目。
周奭和裴俨早已听到动静,便聚到一处共览。未看完全文,便知事情严重。
贺皎搁笔,起身走来,“诸公有何意见?”
卢辩仍坐在原位批阅堂帖,只吐出四个字:“按例处置。”
“可关乎到皇族……”周奭点出要害。
“与我们何干?自有圣人定夺。”裴俨甩袖笑道。
周奭挑眉,“圣人定会问我们。”
“如实禀告,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裴俨轻描淡写。
贺皎抽走章奏,放到一堆文书中,“送进去吧。郑弗是御史中丞,完全可以绕开政事堂,将章奏直接送到圣人手里。她偏走明道,我们若扣下,不是留话柄给她吗?”
他说的送进去,是把重要的臣子章奏和政事堂处理政务的堂帖整理好后,由专门的宦官送进宫城,放到皇帝案前,供其批阅。弘业帝还在三清殿闭关,但文书从未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