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孤好像有些措手不及,他想挠头,但又顾忌耳朵旁的小花,便放下了手,「你就是你,是曦曦啊……跟小龙一样,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忽而轻轻地笑起来,「是啊,我把你当朋友,也把小龙当朋友,可是,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呢?」
不孤愣住了。
我抬眼看他:「难道妖怪都这么擅骗吗?」
不孤的脸色立刻变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不,应该说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复杂,欲言又止。
他垂下眼皮,大概是想遮住自己慌乱的神情,但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酷。
我并没有表现得疾言厉色或是痛心疾首,只是轻声问:「怎么,还是不肯对我说实话?你说我跟小龙一样是你的朋友,难道,你也会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小龙被蒙在鼓里,任由他死去吗?」
「不,不是这样的。」不孤着急起来,想要解释,「我真的把你当作朋友,我……你相信我啊曦曦。」
我终于感到了失望。
不孤一向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我丝毫不怀疑他的天真,但也恰恰是这点,让我更加难受。
他这样真诚、善良,却一直不肯对我说实话。
在一开始他就对我说过「凡人都很短命,你的一辈子其实很短」这样的话,他告诉我,我是个凡人。
但是,后来在听到我的名字时,他和小龙的反应是如出一辙的奇怪,那样子好像我根本就不该有名字。
凡人,短命,名字。
恐怕他和小龙早就知道我本不是凡人,甚至还可能知道我本来是个什么东西,至于短命……这话大概是真的。
只有知道我活不久,才会觉得能用这种经不起推敲的谎言骗住我。
「曦曦……」不孤急得像是要哭出来,他握住我的手,如往常那般撒娇似的摇晃,「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人的那种妖怪,你相信我,我真的很喜欢你,把你当作朋友的。对了,尾巴,我从不让别人碰我的尾巴,但是你怎么碰都可以,真的!」
说着,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他显出尾巴,半跪着把尾巴绕至身前,将它放到我的手里。
我握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地捏了一下。
不孤长长的眼睫突然微微发颤,底下绿石翡翠般的眼眸化作一汪春泉,却忍着没有移开尾巴。眼睛仍是直直地望着我,带着讨好似的笑意,似乎觉得我已接受了他的道歉。
我忽然想起小龙说他们狐狸的尾巴最敏感,一摸就发情,虽然这话有夸张诋毁的嫌疑,发情应该不至于,但确实是敏感的。
所以,我松开了手说:「不孤,你当真是个小孩子。」
还以为凭着撒娇就能获得世上一切谅解。
这话里拒绝的意味太浓,即使是孩子心性的不孤也听得懂,他将将亮起的眼睛立刻呆住了。
按道理来讲,以他这般容貌,生来便是该高踞山巅的,此刻却露出这样黯然神伤的神情,矛盾中又叫人莫名心折,真是我见犹怜。
「我并不怕死期将至,我怕的是不知为何而死。」我终究还是心软,对他解释,「我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但认识你和小龙,我想应该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候。可是,我最真诚的朋友们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却能一言不发,看着我糊里糊涂地死去。」
不孤被吓住了,他喃喃道:「我们,只是怕你难受……」
我如果还能自在地呼吸的话,此时一定要长长地叹一口气,但我无法,只能摇头:「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也许不会死呢?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话,不是断了我所有的可能吗?而且,即便是死,也该让我清醒着死去。不要替我做这种决定。」
他伸手拽住我的衣袖,我低头看去,他已是泪光盈盈了。
不孤抬起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眼角,努力做出一副坚强的样子:「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能把你孵出来,也一定能让你活下去。」
孵出来?
听了这话,我不禁眉心一跳,觉得事情可能比我想得还古怪。
难道这只傻狐狸爱吃鸡不是没道理的?他与鸡到底有什么亲缘关系?
日薄西山,我迎风而立,闭目嗅风,依稀捕捉到来自远方的讯息,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一种突如其来的福至心灵。
冥冥之中,万物皆有造化。
我睁开眼睛,对不孤说:「回去再说吧。」
我们并肩而去,我的衣摆拂过石边断梗的野花,走出两步,我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那里立着一朵完整如初的淡紫小花,随风轻轻摇摆。
我抬眼看向不孤发顶,他察觉到了:「曦曦?」
「没事。」
我将视线从他耳旁那抹淡紫移开,收敛心神,默默地思考着。
08
回到屋内,只见小龙盘在床中央,头搭在自己身上,蛇信微吐。
他一见不孤在我身后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了,他将头向上立起一点:「先坐到嘛,我们慢慢嗦(说)。」
不孤殷勤地为我端了凳子放到床前,然后把窝拖到我身边,自己坐在里面,我下意识地揉了一下他的耳朵。
这时,日暮黄昏,屋内静谧,而床帘无风自动,不过眨眼的工夫,小龙便化作了白衣人盘坐在床上。
他的红瞳恰好映着残阳,显出几分如霜的血色,冷淡而妖异。
小龙缓声道:「我先前就跟你讲过,镜墟设有禁制,若要出去就要打破禁制。我和不孤来镜墟的第二十九年,为了找到打破禁制的方法,四处寻找镜墟的阵眼。后来无意间进入了一处山谷,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村落,我们就是在一户人家的水缸里发现了没有意识的你。」
我皱起眉头:「第二十九年……可是我前不久才醒过来,我受伤了吗?」
小龙摇摇头,重复了一遍:「那时,你还没有意识。」
「那我……」我刚要出声询问,就意识到不对劲,小龙着重点明的是「没有意识」,再加上之前不孤说的「孵出来」,我便明白,恐怕那时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定了定心神,再次问道:「那时,我是什么?」
小龙看向我身旁,我也看过去,不孤正拽着我垂下去的腰带练习打结,看起来修长又伶俐的手指却始终搞不定简单的系法,打个结像是在结绳记事,一团乱麻。
不孤专心地低头玩儿着,没发现我们都在看他。
小龙移开视线,继续说:「是他把你带回来的,那个时候……你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我一时间愣住了,不知该做何反应。
石头?
我忽然想起那块青灰的印记,像无解的死咒般蔓延,以及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可不正是石头吗?
不孤忽然出声反对:「乱说,曦曦才不是普通的石头,明明是很漂亮、很特别的石头。」
他放弃解不开的腰带,把手放到我的腿上,掌心温热,好似无声地安慰,然后直直地望着我,眼神坚定:「曦曦,你别听小龙乱说,你那个时候是一块很漂亮的石头,圆圆的,在水底下躺着,像……嗯……」
他思考了一下,试图找到一个确切的描述,苦思冥想许久才说:「像一枚青玉环!虽然有一点缺口,但是很好看,好像会发光一样,然后我就把你捞起来啦。」
说着,他用脸蹭了蹭我的手心,我顺意地摸了一下。
「他把你带回来,藏在窝里,等我发现的时候……」小龙顿了顿,原本没什么人类气息的表情稍显扭曲,他抚额许久,低着头闷声道,「你已经变成了人。」
我还在试图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孤就兴奋地躺进了窝里的某处:「对的!我把你放在这里,天天和你一起睡,结果,有一天,我醒过来发现你成了个光溜溜的女孩子!就这样,就这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小龙快看,我学得像不像?」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演示,睡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然后还闭上了眼睛——活像寿终正寝。
「……」我看着他现场表演我是如何出现在他的窝里,一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这么会演,不去唱戏真可惜了。
变成女孩子就算了,为什么要说得那么详细啊?
连光溜溜这种细节都讲那么清楚,真是不给我留一点隐私吗?
还好我不是真的凡间女子,不然,此刻应该已经羞愧到自杀了吧?
满心无奈说不出来,我只能看向小龙,但他已经侧过身去,别着脸冲我摆手:「莫看我,我当时啥子都没看到。」
你这表现,我真的很难相信当时你什么都没看到啊……
我咽下心中苦水,转头叫沉浸在自我表演中的不孤起来:「好好,我知道了,你继续说,然后呢?」
不孤又坐起来,抓了抓头发,脸上还有些意犹未尽:「没然后啦,我们把你放到床上,小龙变了几身衣裳给你穿,然后没过几日,你就醒啦。」
我点点头:「然后你们就跟我说,我是皇后。」
「咳。」小龙每次感到尴尬都会这样假咳,他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解释道,「真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我从来没见过石头成精,而且,你身上连元丹都没得,支撑不了你的元神,就算是机缘巧合成了人,迟早……过不了好久还是要重新变回原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