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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后山书院。
谢丕是当朝次辅谢迁的次子，弘治十四年杭州府乡试第一。
他没有继续留任在杭州府学习，选择来到了北直隶顺天府，今年的会试落榜了，让他备受打击。
于是他便来到后山书院，专研学问。
这里面自然没有人知晓谢丕就是当朝次辅的儿子，包括山长陈现儒。
当谢丕听闻有一名小郎君，用对子将山长和一众师兄弟贬低的一文不值，他心中便有气。
昨日几名上街游玩的师兄弟告诉谢丕，他们找到了那日在郊外侮辱山长的少年郎君。
谢丕听闻后，便撩袍朝顺天府槐花胡同的青藤小院走来。
门扉被敲响。
宅院内传来不大的声音，问道：“谁啊？”
“找你有事。”
谢丕平静的声音响起。
苏灿微微蹙眉，这是个陌生的声音。
他在顺天府很少会认识人，圈子很小，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对方虽然声音平静，却带着侵略性。
苏灿开口询问：“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很能对对子，在下想领教领教。”
苏灿回想了一会儿，他便想通了，想来是那日清明祭祖的时候，他用对子骂了那名老夫子，应当是有人来找回场子来了。
“哦，我不擅长对对子，你找别人吧。”
苏灿开口拒绝。
谢丕身旁的几名读书人义愤填膺道：“那日你的老畜生怎敢出蹄（题），说的不是有模有样吗？”
“我家老师不屑于你这小子一般见识，但不代表我家师兄就能忍受老师被欺辱。”
“你不是喜欢对对子吗？我师兄来了，有本事你就对！”
这些读书人都是当初被苏灿骂‘群猪共一槽’的学子。
当时他们压根不知怎么还嘴，他们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和苏灿扳手腕。
但现在不同了，谢师兄的文采智慧，可是很厉害的！
苏灿摇摇头，道：“公子，你们回去吧，我不想对什么对子，有这个时间回去钻研钻研子经文集，不比你们在这浪费时间来得有用吗？”
几名读书人一脸嗤笑，刚要开口，却被谢丕拦住。
谢丕平静的道：“你今日若能说出个让我满意的话，我便回去，你若说不出来，便和我对，若你也不对，那在下恳请你和在下去一趟后山书院，和我家老师道歉。”
青藤小院内陷入沉寂，久久不见苏灿开口。
谢丕微微摇头，心道也不过沽名钓誉之辈，他还当真有什么本事。
就在他一脸失望之时。
苏灿开口了。
“本是后山人，偶作前堂客。”
“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
“大志戏功名，海斗量福祸。”
“论到囊中羞涩时，怒指乾坤错。”
苏灿说完后，青藤小院就恢复了安静，他再也没有对外开口一句。
气氛陷入死一般沉寂。
谢丕脸色越来越红，神色越来越落寞，整个人宛如痴了一般，自信心随着苏灿的每一次开口，每一句话出口，都在一点点消失。
他嘴中喃喃“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
他石化一般呆怔在原地，久久不知所措。
当他品味完后，他被折服了，那是一种打心底彻彻底底的被征服。
他不知道究竟什么样子的人，才能有如此胸襟，才能说出如此精妙绝伦的话。
这看起来每一句都在贬低自己，但每一句又何尝不是在抬高自己，每一句都谦虚，又何尝每一句不是孤傲。
完全看你怎么理解，能解读成什么样子。
这究竟是看了多少卷书，拥有多么大的格局和智慧，才能脱口说出这些词来？！
谢丕自认文采不凡，但此时竟自嘲的自我一笑，他的少年意气和对方的沉稳比，被击溃的无处遁形！
对方就像是在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用他平静波澜不惊的内心，在降维打击着芸芸众生。
这首词，给谢丕的感觉就是如此。
他没有继续在青藤小院呆下去，即便他再好奇小院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物，面貌如何脾性如何，他都没脸继续在门外呆着了。
对方没有羞辱他，用这首自嘲的词回应了他，但又何尝不是最高级的羞辱。
嘲讽自己，嘲讽他人‘坐井说天阔’！
好一个‘坐井说天阔’！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谢丕是乡试解元又如何，依旧被人在境界上按在地上摩擦。
他失魂落魄的扭头就走。
周围的书院师兄弟根本不知发生什么事，但他们能看得出来，仿佛某个瞬间，谢师兄身上的傲气，被击溃了，散落在一地。
对方究竟多厉害，为什么只是一首词，就能将骄傲博学的谢师兄打击到如此地步？
槐花胡同外。
朱厚照一脸警惕的看着这群读书人，刚才的某一刻，他都准备让禁军动手了。
读书人又怎么样？一样打！
不过好在这群读书人离开了。
而且为首的那名年轻读书人，仿佛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浑身的精神气都消失殆尽了。
奇怪。
灿第这都没出门见别人，怎么就将对方如此按在地上摩擦啦？
不过今日的事，倒是给朱厚照提了个醒。
虽然青藤小院内布控了重重机关术，但这依旧不能保障小老弟的安全。
小老弟身体精贵，平常也很少外出，更不会得罪人，但保不齐就有这样讨厌的苍蝇来骚扰小老弟，这怎么行？
听说锦衣卫有妹纸，而且武功很高超。
嗯，有时间我得去一趟锦衣卫，挑几个好手照看照看灿第，免得会有什么阿猫阿狗来招惹灿第。
这么想着，朱厚照便敲响了青藤小院的门扉。
“灿第，是我啊，开门啊。”
苏灿微微笑了笑，将血色手帕小心翼翼放在了怀中。
其实肺结核在后世倒是可以治疗，但在明朝，它真的是一种很致命的病。
当然，苏灿也没抱怨什么天道不公。
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坦然一点就好。
他走到门扉前，将门打开。
朱厚照赶紧道：“灿第，刚才那群杂毛是谁？要不要我弄他们？我认识人。”
他好像个流氓，哪里像帝国太子啊！
苏灿淡淡笑着道：“好啦好啦，他们被我教训过了，进来吧。”
“噢。” 第31章 
春日的暖阳照耀在青藤小院，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与苏灿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去厨房拿了茶叶，在厨房内才轻声咳了咳。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朱厚照笑呵呵的道：“灿第，我知晓你喜欢喝茶。”
“你这个茶叶太拙劣了，我给你带了一些龙井，你试试咋样。”
这是今年谷雨前，杭州府快马加鞭送到皇宫的贡品，都是最顶级的雨前龙井。
茶香气在热水中泛起，仅仅只是第一泡便让人沁人心脾，这种茶叶价值不菲，民间哪里能喝到，有资格喝到。
然而朱厚照却整整给苏灿拿来了重约五斤的雨前。
单单这五斤拿到市场去置卖，最少都价值五百两，甚至更多。
皇宫每年都会给东宫及各藩王府预算开支，朱厚照花钱从来大手大脚，再没遇到苏灿前的两个月，东宫的财政预算都被他花完了。
这茶叶，他当然是问弘治皇帝要的，当时弘治皇帝还好奇，心道自家儿子怎么开始专研这些文人雅士了。
不过后面弘治皇帝想了想，觉得朱厚照可能是孝敬他老师杨廷和的，于是也没吝啬，直接送给他五斤极品雨前。
朱厚照哪里懂什么品茶喝茶，但小老弟就特别钟爱这种事情，而且看小老弟煮茶调茶的安静文雅样子，那是一种心灵上的享受。
苏灿将雨钱泡好，品味一番，他是懂品茗的，自然知道这种茶多珍贵，于是笑道：“好茶，比我的好太多了，你哪儿买的？我赶明也买点。”
朱厚照哈哈挥了挥手道：“买不来的，嗯，灿第你买个啥啊，需要了和我说便是。”
苏灿笑而不语。
朱厚照神秘兮兮的道：“灿第，我听说朝廷取消宝钞禁令了。”
苏灿点头道：“好事啊。”
朱厚照瘪瘪嘴，道：“可我感觉也没啥成就感啊。”
他就是这样，做某件事之前兴致勃勃，但做完了之后就兴趣全无。
其实这也正常，是人就有功利心，不是人人都如苏灿这样寡淡的。
常言总说无利不起早，其实上到皇帝，下到平民百姓，做事都需要驱动力，需要成果去检验当初驱动力的正确与否。
朱厚照之所以感觉没啥成就感，是因为他没有享受他做出事的成果。
苏灿想了想，对朱厚照道：“心情不好啊？”
朱厚照摇头道：“也谈不上。”
苏灿道：“我去上街买点菜中午做菜吃，你陪我走走？”
“好！”
朱厚照跟着苏灿来到街肆，禁军们早就散开的不知所踪。
正阳大街依旧熙熙攘攘。
苏灿偶尔会在摊贩处停下，挑选着不错的瘦肉和青菜。
一处瓷器的店铺前，三三两两的店家在高谈阔论。
“咱天子真是英明神武。”
“是哇！这宝钞说罢黜就罢黜了，真是好天子！”
“听说是皇太子建议的咧。”
“啊？居然是皇太子呀！太子殿下体验民间疾苦，以后一定也是个好天子。”
“咱子孙后代要享福了，想咱们这一代从成化末年过来，那日子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幸的咱弘治天子真龙降世……”
苏灿路过这些地方，总会‘不经意’停下，然后继续漫不经心的在一旁的摊贩上挑选着东西。
他偶尔会抬头看着愣在原地的朱厚照。
朱厚照双拳在袖笼内握紧，面皮上挂着因激动而产生的红晕。
小家伙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当对方提到皇太子未来也会是好天子，他他们毫不遮掩的夸张帝国好太子的时候，朱厚照激动的像个小鸡崽。
他从没听陌生人这么夸过自己，宫内倒是有人会阿谀奉承，但那都不是真的。
只有这些不带任何功利心真心实意夸奖自己的老百姓，才是真的。
他一改之前沮丧的心情，现在活力满满。
苏灿这才笑着走来，道：“你怎么了？听什么这么入迷？”
朱厚照赶紧接过苏灿手中拎着的菜，自豪的道：“灿第，你刚才没听到咧，他们在夸奖皇太子啊！！”
苏灿狡黠的笑着，道：“夸奖皇太子夸奖就是了，我听闻皇太子好像很顽劣啊，这有什么好夸的？”
朱厚照急了，忙道：“灿第，皇太子怎么能胡闹呢？这次罢黜宝钞就是皇太子提起的！”
苏灿故作惊讶道：“啊？还有这种事？那老百姓们可真要感谢皇太子了！”
“不过皇太子为什么会提起罢黜宝钞？”
朱厚照拍了拍胸膛，道：“这说明咱们皇太子英明神武，说明咱们的皇太子有先见之明，懂得体察老百姓之疾苦，这样的太子才是好太子！”
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立刻引起了旁边摊贩店家的鼓掌。
“小郎君说的好！”
“好好！”
百姓不认什么大道理，只认谁对他们好。
朱厚照说的话，恰就是他们想说的，当然不吝出言高声呼喝。
朱厚照享受着百姓的拥戴，激动的无以复加。
苏灿则安静的在一旁看着，然后捂嘴微笑。
这家伙，以后要知道我早就知道他是皇太子了，回想今日的事，不知道会不会社死啊！
自己夸自己这套路做的是真顺溜。
回去的路上，朱厚照感觉走路都是飘飘然的，之前说没什么成就感的话，早就被他抛之脑后了。
青藤小院内。
朱厚照像一只大公鸡，在院落内乱转，脑海中还回荡着百姓夸赞他的话。
就是可惜，今天没去会通河码头，想来那些河工们，会夸的更厉害呢！
“对了。”
苏灿叫住乱转的朱厚照，问道：“你的水泥给工部了吗？”
听到这话，朱厚照立刻蔫了，不过他自尊心较强，自然不肯对苏灿说他被工部的傻哔教育了。
于是嘿嘿道：“给了给了，工部正筹划怎么给我们奖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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