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身上粉色的宫裙,无奈地叹口气。
只要江予淮给我换一次衣服,我的鬼魂也就自动换一次衣服。
跟搞变装秀似的。
我的尸体上已经开始出现尸斑。
即便他调集了许多存冰来缓解这个症状,但终归是无力回天。
我不懂。
他废了我的功夫那天,是何等冷酷。
如今又是闹哪样?!
这会儿,江予淮靠在床边打盹,他已经许久没有闭眼了,如今看模样是累极了,连有人摸了进来都没发现。
我看着这熟悉的身形,有些头疼。
我爹刚把他捞出去,怎么又回来了。
没错,来的人正是大师兄严松。
他惯是爱在老虎头上拔毛的,我都习惯了。
大师兄倒是目的明确,一进来就直奔床榻,想抢回我的尸体。
眼看就要摸到我的一条手臂,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道银光闪过,哗啦啦,大殿里突然灯火通明,出现了许多黑甲兵,领头人正是冷一。
而原本已经睡着的江予淮,此刻正双目灼灼地盯着大师兄。
他手中的短刃,堪堪抵在大师兄腹部,只需再往前一步,就能刺穿他的腹部。
「严松,我说过,她是我的妻,你带不走她。」江予淮冰冷阴沉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夜里。
若我说的话他能听到,我真的想大声告诉他,我不是!
可惜他听不到。
22
随着他的话落,殿外响起厮杀声,马鸣声,以及铠甲触碰发出的霍霍声。
江予淮神色怔忡之际,大师兄闪身退离了包围圈。
「江予淮,你为了皇权富贵,玩弄朝堂,滥杀无辜,残暴不仁,不堪为君,今日,我就是来替洛枳报仇的。
「你骗得了世人,你骗不了我,洛枳是因你而死。」
此刻,我的注意力全都在殿外,因为我看到我爹手握长枪策马而来。
他的身边密密麻麻都是我洛家军。
我心里暖暖的,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吧,却丝毫没有留意身后江予淮猩红的眸子。
直到痛苦嘶吼的声音响起,我才转头看去。
只见江予淮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抱着我的尸体,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更变态的是,他还用刀一下下划拉着自己的手臂。
每一刀都深可见骨,鲜血洒了一地,染红了我的脸。
青灰色的尸斑,再加上猩红的鲜血,我那张脸几乎没法再看。
我皱了皱眉,有些嫌弃。
冷一吓坏了,黑甲卫跪了一地,苦苦哀求着他住手。
江予淮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木着脸,手上动作不停,嘴里还念叨着:「阿枳,我来陪你好不好?」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好。」
我亲眼看着他的眼睛,从毫无声息变得充满生机,僵硬地转过头,直直地看向我所在的位置。
我有些惊讶,江予淮能看到我了?!
他嘴里呢喃着:「阿枳,我是做梦吗?」颇有些神思不属的意味。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明白,他好像真的是后悔了。
可我,真的不需要了。
我回给他一个鄙夷的冷哼:「江予淮,我用命帮你得到的帝位,坐着舒服吗?」
我想,我应该说的很温柔吧。
不然为什么,江予淮哭了呢。
他哭得好不伤心,哭成这样还不忘朝我装可怜:「阿枳,你看。」
他血肉翻飞的手臂凑到我面前,森森白骨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已经受到惩罚了,你回来好不好,求你。」
他惯会如此的。
以前战场上下来,受了点伤总会哼哼唧唧求我去哄。
我也是傻,真就心疼地给他又吹又亲,被他占尽便宜。
江予淮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洛枳吧。
不,早就不是了。
「我死后,可是一直在你身边呢。」
我恶劣地想要拉他入深渊。
果然,江予淮颓然地垂下了手臂,脸色苍白如白雪一般,他自嘲道:「原来你都知道啊。」
23
我爹带兵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江予淮这自言自语的模样。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锁定在我的尸体上。
眉心狠狠皱起,手中长刀闪着冰冷的寒光。
他咬牙道:「陛下,老臣只想带小女离开,若你阻拦,我不介意这天下换一人坐。」
我在一旁附和。
「江予淮,劝你识相点。」
冷一护主,早早把他护在了身后。
江予淮双目赤红,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丝毫不在意眼前局势对他有多不利。
他一把推开冷一,朝着我走近几步,伸出染血的手,嗓音温柔得不可思议,还带着恳求。
「阿枳,我们不闹了好不好,你回来吧,我想你。」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神思各异。
我是个鬼魂,除了江予淮,无人能看得到我。
他们都以为,江予淮是癔症了。
大师兄更是一脸便秘的表情,他咬牙:「杀人凶手,不配获得原谅。」
我看他这样,轻轻垂下睫毛,心中闪过漫天痛楚。
往昔的美好犹如雪花碎片般闪入脑中。
从草原上大胆求爱,到后来的凤冠霞帔,最后是死前他冷漠的眸子。
梦境破碎,真心错付。
我的嗓子里似乎被堵住了,难受得说不出话。
可我还是用唇语告诉他:「死生有两意,自此同陌路。」
缘起时,我是明媚肆意,全心全意爱恋江予淮的洛枳;
缘落时,一切皆因果,无恨也无怨。
24
有什么东西碎了。
是挂在江予淮身侧的玉佩。
点点粉末化作齑粉飘散在空中,浮现一道道虚影。
里面走马观花般,是我的一生。
我娘怀我那年,我爹在外领兵,皇家忌惮他功高震主,前皇后召了我娘入宫,赐了蛊毒,想要以此控制大将军府。
可我娘自从有了我,身子孱弱得厉害。
出宫当晚就发动,生下了我,那蛊毒很是霸道,竟顺着血液,进入了我的身体。
我小时候,为了压制蛊毒,我爹没少求我师父。
后来再大点,能跑能跳了,师父便说:「干脆习武得了,只有靠她自己,才能一劳永逸。」
我爹一听靠谱,连夜收拾了包裹把我送去了师父那里,拜师学艺。
正如师父所说,随着我习武小有所成,蛊毒彻底消停了下来。
画面一转,是我和江予淮大婚的那日。
他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时满脸青紫,我本想把这件事告诉他,见他情绪不高,便搁置了。
这一搁置不要紧。
再然后,就是我被他废了武功,押入冷宫的画面。
那天夜里,寒风呼啸,彻骨冰凉。
我体内蛊毒发作,休整生息了整整数余年,它来势凶猛。
我筋脉尽断,五脏俱焚般地吐了一口又一口的血。
直到最后咽了气。
齑粉飘散,画面戛然而止。
这便是我死亡的真相。
白色的玉佩里包裹着一小截黑色玄铁。
江予淮神色茫然,用指腹下意识地抚摩着上面大大的「洛」字,精神渐渐崩溃,嘴里还念叨着「我没有」。
他到底没有什么,无人会在意了。
他不惜放下身段娶我,也要得到的洛家军虎符。
早就在我和他成亲的时候,由我亲手送给了他。
机关算尽,步步皆输。
我爹忽然放声大笑,直至最后双眼通红,他原地趔趄了一步后,被大师兄堪堪稳住。
「江予淮,我的枳儿何辜啊,她对你全身全心的信任,你却为了帝位,把她磋磨至此,你该死!」
裹挟着汹涌杀气的长剑直奔江予淮而去,滔天怒意恨不得撕碎他。
但,江予淮一口鲜血喷出,直直瘫坐在了地上,堪堪避开了我爹的剑,剑气只削掉了他半缕发髻。
碎发飞落,斯人已逝。
江予淮嘶吼痛哭,接着又哭又笑,彻底疯了。
承德四十六年冬,淮文帝疯癫,宣布退位,幽禁冷宫。
次年春,新帝登基,改国号洛,追封已逝嫡女洛枳为嫡长公主,因有功于社稷享太庙香火。
25
后来,我在地府跟人闲聊的时候听说,淮文帝年迈,恐命不久矣。
我吐出嘴里的瓜子壳,站起身朝着孟婆挥挥手:「我走了,勿念!」
那天玉佩破碎,我只觉浑身一暖,堪堪看完大师兄扒了江予淮的龙袍,披到了我爹身上。
我那忠厚耿直了一辈子的将军老爹,吓得要死。
那脸色五彩斑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有这么多表情。
再然后,我两眼一黑,就来到了地府,眼前高台上端坐着冥王。
冥帝念我保家卫国死得冤屈,特赦给我一个心愿。
我说还没想好。
他说不急,你慢慢想。
就这样,我在地府混吃混喝度过了四十年,每天无事的时候就是陪着孟婆熬汤灌汤。
我灌那些不愿喝汤的鬼魂,向来讲究效率。
卸下巴,灌汤,装下巴,一气呵成!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孟婆都被我征服,成了我的好友。
四十年了,我再次站在冷宫。
这里一如当初那么破败,只不过在角落的一块泥土里,生长着一簇簇的栀子花,在这清冷的夜晚,散发着阵阵幽香。
吱呀!
门开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屋里蹒跚而出,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马扎,活脱脱一个小老头的模样。
他先是卷起衣袖,挨个查看了一番栀子花。
这才靠着花丛坐下来,举头望着头顶明月。
「阿枳最爱栀子花香,你们可要争口气,多开一段时日,说不定,她就入梦来看我了呢。」
一阵风吹过,满院寂寥花香。
其实我并不爱栀子花。
我爱的,是那年初见捧着栀子花,朝着我笑的明媚的少年郎罢了。
新婚之夜,他也曾温柔地搂我入怀,情深意切地告诉我:「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惜,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我渐渐显出身形来,得了冥帝的特赦,他能看到我。
「阿枳,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小老头江予淮眼里迸发出巨大的喜悦,却并不敢靠近我。
我搓了搓手,攒了四十年的孟婆汤渣凝聚成形。
近身,卸下巴,灌汤,装下巴,退开,一气呵成!
我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模样,身形逐渐模糊。
「江予淮,今生你所赐之痛,用四十年悔恨偿还,足够了。来世,愿你我永无再见之期。」
从此以后,洛枳和江予淮的爱恨情仇,才算彻底斩断。
我的魂魄彻底消散之时,「不!」江予淮痛苦的嘶吼传来。
我释然地笑了!
不知何时,袅袅吴音响起。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