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以为自己看见了她。”
姜肆愣住。
但殿内的人并没有惊讶,似乎习以为常。
姜肆听见宋院正平静的声音:“臣以为您的病情有所缓解,近几年并没有再出现类似的幻觉。”
薛准苦笑。
姜肆死后,最开始他只是夜不能寐,后来却频频出现幻觉,那时候他贪恋这种幻觉,因为只有在幻觉里,他才能再见她一次,所以最初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除了梁安,并无人知晓。
只是有一回,他见了灯柱以为是姜肆,扑上去想要抱住她,灯柱倾倒,幻觉消失,只有他的胸口被灯油烫起了泡,这事儿便再也瞒不下去了。
当时是宋院正诊的脉。
此刻,宋院正也说着和多年前同样的话语:“您会出现幻觉是很正常的,心中有所思,万物皆着相,您的心不静,眼自然也不净。”
他对待病人是天然的好脾气:“只是过度沉迷于幻觉,会让您日渐虚弱,分不清真实与虚妄。”
薛准不吭声。
这是事实。
宋院正继续说:“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得像从前一样,亲手打破这个幻觉。”
薛准回想了一下以前的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他接受了现实,亲手打破了自己的幻想,后来他再也没有产生过幻觉。
可是现在,他无比清晰地知道姜肆已经死了,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
但为什么他认清现实以后,还是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呢?
是幻觉吗?
薛准低着头,细细想了一遍,从在太子宫看见楚晴,再到今日的背影。
他的目光渐渐清明,记忆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这并不是幻觉。”
宋院正:“……”
他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您高兴就好。”
诊脉结束,梁安亲自把人送出去。
姜肆躲在门口的帐帷后面,听见宋院正和梁安说话。
梁安问:“陛下这情况……可怎么办?”
宋院正显然已经很适应了,甚至想出了法子:“我这就回去开药,和之前的药差不多,但是得加大药量。”
他把加大药量四个字咬得重重的。
梁安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转头进门,却看见了帐帷后影影绰绰的身影,顿时脸色一变,冲过去拉开帐帷,见到是姜肆,顿时愕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准循声望去,看见了姜肆。
以及她眼里的仓皇和关心。
第21章 第 21 章
薛准心口一跳,那个眼神实在太过熟稔了。
从前他知道姜肆心软,所以会变着法地撒娇,分明他很讨厌提及自己的过去,但在姜肆面前,他会将自己的伤疤揭开,将伤痕累累的过去捧到她面前,以求获得她的关心。
便如此刻这个人眼中的关心一样。
他忍不住喊:“姒姒!”
他一出声,眼前那个人却迅速平静下来,脸色怯弱,摇摇欲坠。
姜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低着头:“奴只是想着,陛下兴许要熬药,才进来看一看。”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薛准却扑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看她的眼。
他贴得太近,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带着熟悉的青松气息,微微湿润的吐气,里面夹杂了一丝苦涩的药味。
四目相对。
姜肆看见薛准的眼里是慌乱和不敢置信,他急切地靠近自己,想要去抓自己的手。
她入戏太深,忍不住往后退缩了一下。
薛准一愣。
他看清了姜肆眼里的害怕和排斥。
而他的呼喊,她没有回应。
薛准的眼神慢慢黯淡下来,像是夜空中晦暗的星。
本来他是扑在地上的姿势,身上的衣袍胡乱堆在一边,他想拉姜肆的手,却被躲开了,就只能紧紧拉住她的衣服,将布料攥出层层褶皱,在察觉到姜肆的抗拒以后,他开始慢慢地往后退,小心翼翼。
他推开了梁安搀扶他的手,整个人很没形象地坐在了地上,和对面的姜肆互相对视。
姜肆被他盯住,那个目光太过深沉,让她有些不适,便微微撇头。
她刚刚听见了宋院正说的话,惊诧于在二十年后,薛准居然还在想念着自己,以至于眼前出现了幻觉?
姜肆有点迷茫,她很少出现这样的状态,以前她做什么事情都很有条理,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后奔着自己的目标一直往前走,可现在,她在犹豫。
犹豫是继续装成别人,彻底让薛准放弃希望重新开始,还是告诉他,自己就是姜肆?
她目光闪烁,拿捏不定。
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心虚。
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薛准本来提着一颗心,可这会儿看见姜肆闪烁的目光,又有一瞬间的茫然,到底是不是她?
他始终觉得姜肆是爱自己的,但如果真的是她,她会这样不愿靠近他吗?
他心里有一个天平,左右摇摆,不知道该歪向哪边,可他知道,他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能见到姜肆的可能。
哪怕只是在梦里。
许久,他站起来,低声说:“不好意思,朕认错了人。”
姜肆抬头。
薛准却不再看她,转头吩咐梁安:“去太医院把药领回来,以后药都让宫人熬。”
梁安低头应喏,然后一扯姜肆:“走吧。”
姜肆被迫跟了出去,她问梁安:“大伴?陛下是什么意思?”
梁安领着她站在未央宫的廊檐下,脸色颇有些复杂,交代她:“陛下是叫你熬药,以后你就进殿里伺候吧。”
他看着姜肆,也不知道这件事对于她来说,是福还是祸。
主要是他也猜不透陛下现在在想什么,难不成真的是年纪大了,忍受不了寂寞了,所以想要找个人陪着自己?梁安觉得不大可能。
可眼前这个人模样确实又和先皇后有几分相似,而她是个陌生人。
他觉得可能自己年纪大了,连陛下的心思都琢磨不透了。
#
姜肆就这么被调进了未央宫的内殿。
进来了以后她才意识到,原来是因为那时候她说了自己进来看看需不需要熬药,所以薛准真的让她来熬药了?
她不信。
她没法忘记薛准喊她的那句“姒姒”。
冷静下来以后,她试图思考过当时薛准的想法,要么就是薛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认出了自己,要么就是真的出现了幻觉,而楚晴和她长得像,所以薛准出现幻觉以后认错了人,把楚晴的身体当做了自己。
她不知道薛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她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做一个选择,留下,或者彻底离开。
没有一个人是能够十二个时辰都伪装成另一个人的,如果薛准是第一种情况,说明她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她之前倒也没觉得自己能够完美伪装成楚晴,只会在需要的时候强装一下,性格如此,没法完全装成另外一个人。
不然她早就出宫去了,何必在宫里演戏演得这么麻烦。
宫里唯一的意外就是薛准。
而现在,她在思考自己该摆脱这个麻烦,还是继续。
其实她已经偏离了最初进宫的目的,本来只是想离开楚家,后来意外到了未央宫,从一开始,她就应该当机立断地离开的。
可她却留下来了。
细究起来,没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唯一一个理由还是试图探究自己死亡的真相,而这个理由还是薛准送到她眼前的。
更何况只是试探。
是她自己选择了继续留下。
改变的契机?或许是因为她发现杀死她的不是薛准吧。
豆大的光亮在她手心捧起,慢慢飘到了蜡烛上,只是一瞬间,昏暗的内殿便圈出半块亮堂,姜肆坐在褥子上,眼睛在内殿转了一圈。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进未央宫的内殿。
以前只听过未央宫,还是上辈子,薛准和她描述起来说的是,先皇的未央宫金碧辉煌,油烛每日必定要点到天亮,整个内殿都如同永昼一般。
那时候薛准是艳羡的语气,可如今姜肆枯坐在未央宫之中,发觉其实哪怕薛准已经坐到了先皇的位置上,他也没有去实现曾经的艳羡。
整个内殿都晦暗不明,仿佛多点一盏灯也会惊扰什么东西。
薛准出去了还没回来,姜肆登堂入室。
她捧着蜡烛在内殿转了一圈,打量了一下周围装饰——很普通,屋子里最多的都是书架,上面堆着很多书,有些姜肆看过,有些没有,治国策论、各地邸报,诸如此类。
一看就很枯燥乏味。
姜肆却并不意外,毕竟以前裕王府的摆设都是她亲自设置的,薛准只会说这好看,那也好看,像是个无脑吹捧的小尾巴一样。
书架后面应该就是内室,她小心护着手里的蜡烛,从另一侧绕了过去。
还没站定,一抬头,整个人都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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