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安周云衢小说女主是什么小说-知安周云衢全文赏析无删
时间:2023-06-12 17:01:16 热度:37.1℃ 作者:网络
太太,有您的信件。” 意识恍惚的周太太望向了门外,王姨拿着信走了进来,轻和道:“许是先生寄来的。” 她接过,却随手丢在了桌上。 “您不看一下吗?”王姨走上前又将信拾起,“我还识得几个字,我来读给您听。” 见她没有说什么,王姨打开了信封,可展开信纸后,神情都拢在了一块:“……不是先生的信。” 周太太反倒抬起了眼,王姨把信递去,她见得上面有些潦草的字迹,随即拢紧意识认真看了起来。 “您好,我是婉初,如果您及时看到了这封信,我许是在枫树下等着,很想见您一面……” 她信还没看完,就抄起外套跑出了卧室,等王姨反应过来,周太太早已跑出了内室。 绕着云雾的枫林已然被寒气浇灭了红火,只余下星星点点的红艳,而树下着藏蓝对襟长袄的少女怀里不知藏着什么,只紧紧抱在怀中,就这么端站着,宁静的长眸也始终望着不远处的坡路。 她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望着空空荡荡的街道,便不由地深叹了口气,但只在垂眸之际,那独自出现在坡道上的身影将她离散的心思全部拢在了一点。 周太太长吁一口气,缓过来才道:“下次……就直接上门来,不用在这儿等着。” 婉初轻笑着点了点头,随之将衣服掀起,把捂在怀里的汤面放到了旁边的石桌上:“我给您带了张记酒楼的汤面,还是热的,您快尝尝吧。” “婉初……”周太太眼底一热,恍惚滞愣的清眸终于见了笑,“谢谢你。” “您快吃吧,不然就要凉了。”她将人揽着坐到了垫着书的石凳上,“还有知秋呢,她方才听见有卖烤红薯的,就跑去找了,许是快回来了。” 她想起那娇憨的姑娘,面上笑颜愈是明亮,婉初将盒盖启开,热气腾腾的白雾顿时驱散了所有湿冷。 “来,快吃吧。”她将擦拭干净的筷子放到了她手里,周太太也随之俯下身吃了好几口,浓郁的排骨汤辅热了已然麻木了许久的胃。 “啊?你真的将人等来了?”怀里揣着两个烤红薯的知秋惊诧地站在一边,随即也坐了下来,还不确定地看了好几眼周太太,“我还以为您不会来的。” “你们下次来时,就直接上来便好。” 她惊喜地看了一眼婉初,分出了怀里的一个红薯递给她:“这个给您,很甜的,我已经尝过了一个。” 周太太轻笑不已,见她要把手里仅剩的一个红薯掰开,便开口阻止了她:“没关系,这个你留着吃,我和婉初分一个就行。” 那杏眸里顿时放光,心满意足地开始剥皮,婉初拿过桌上的红薯,将其剥开皮,只留着可以手拿一点皮递去。 “你不吃吗?”她犹豫没有接。 “我不用,您尝尝吧。”婉初将红薯放到了她手里,又看向碗里的汤面,温和笑道,“还是热的,再多吃点儿吧。” 她的阴郁便这样被抚开,心觉无比的轻盈。而后,三人便这样坐在稀疏的枫树下毫无所虑地说笑。 “金台女学要合并到金台大学?”周太太惊奇问道。 知秋肯定地点点头:“我妈说的,不会错的,听说是新提上来的事,而且还有传闻说,北方督军的儿子与唐老爷统管临南一带,说是也会住到金台来,好像是姓宋的。” “姓宋的……”她记起此前周云衢说的是唐觉与北都姓宋的闹了矛盾——可怎么这会儿又统管了? “在金台大学的歌剧大厅会有一场盛大的话剧,我和婉初都选上了,您要来吗?”知秋俯身前倾来,杏眸里满是期待。 婉初随即道:“我俩只是无关紧要的配演,到时可能还是背景,来了也定然看不到。” “那我不管,只要上台了,那也有我的功劳。” 周太太敛着笑点点头:“肯定少不了你的功劳,到时我定然要找到你俩。” “好,那您可一定要来哦。”知秋再次郑重强调。 她抬手轻捏了捏她圆润的小脸,温柔答应:“好。” 许是这突如其来的亲昵,那小脸“噌”地通红,一向坦然的杏眸忽而变得扭捏起来,她不知该如何应对,便抬眸瞟向了婉初。 婉初垂眸而笑,随之拿起身后的包,从中掏出了一幅半米长的画,待她翻过来,才见是一幅画着漫山杜鹃的油画,周太太眸光一滞,愣愣地看着那延绵起伏的山脉,还有覆在其间的数不清的杜鹃花。 “您会喜欢吗?”她将画放到了她面前,知秋也凑上来看,小声嘀咕道:“这有点像那个画家,叫……叫什么来着,反正他的画总是西洋画里杂糅国画意境,独树一帜……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周太太亦是欣喜地看着那色彩明艳的画,跃动鲜活的颜色映在她脸上、眼中,淡去了憔悴。 而于此同时,唐公馆中,唐敬山匆匆下车来,小跑进了书房。 “爸,人已接到了。”他说着,便自顾自地倒水喝,“宋之珩来金台,难不成也是要找那批古董?” 唐老爷抖了抖烟斗,揶揄道:“在江庭和手中时都没有拿到,如今落入周云衢手里,他们以为就有机会了?简直笑话。” “可是,周云衢连点痕迹都没有,万一真不是他呢?” 靠着椅背的人冷笑了一声,抬手点燃了烟斗:“若有痕迹就不是周云衢了……他此番去奉京可有什么情况?” “……没有,他仍是与秦骁、方士霖合作谈生意,并未有什么异常。”唐敬山不由地深叹了口气,坐了下来,“要说有点不寻常,那便是他接了好些与江都茶商的合作,这与他平常的生意实为大相径庭。” 唐老爷倒没有意外:“这他此前便有打算了——宋之珩可有说什么?
” “他能说什么?”他的语气似有厌恶,只嘀咕道,“整一个伪善之人。” “他可没你想得简单,需得警惕。” 他随即端正了态度应道:“是。” 汇报完所有事,唐敬山就匆匆忙忙地跑去了后院。 “文缦!” 刚要起身的女子应声抬头,他绕过桌椅陡然将人抱住,随之将手放到她隆起的小腹上缓缓抚着。 “我已经说服我爸,不娶什么方小姐了。”他似是如释重负,终于可以没有愧疚地面对她,“对不起……以后都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傅文缦垂眸看着满是血丝的双目,终而是于心不忍:“好……” 许是在阴暗处待了太久,这突如其来的光竟叫人心生不适。 “太太,您终于回来了,有客人来访。” 刚走进门的周太太正与王姨撞上,她朝外厅望去,又回头询问:“什么客人?” “是二爷家的少爷。”见其仍一头雾水,王姨又解释道,“也就是先生的堂弟,听说刚留洋回来。” “堂弟?”周太太抱紧了怀里的画,朝外厅走去。 周家的情况,她是一直都理不太清的——周家世代为商,在金台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可至上一辈时就分家了,周二爷举家去了奉京,而周云衢的父亲则选择继续留在金台,他膝下也只有周云衢,早几年前就病逝了。 她刚跨进门,沙发上坐着的人便随之起身望来,见得其眉眼与周云衢有几分相似,但神态相去甚远——如果周云衢是金镶的羊脂玉,那眼前的人便是去掉了那层金,没有周云衢那么醒目惹眼,只余白玉本身的温润。 “……堂嫂。”男子微微躬身施礼,“我是砚成,此前在国外,您与堂兄成婚时没能到场。” 周太太似是恍然地点点头,轻笑道:“坐吧,不用这么客气。” 周砚成也随其而笑,目光得体地扫过那如画般精描细绘的面孔,忽而想起了母亲的话——“云衢的太太是个清艳漂亮的江都女子,跟幅画儿似的。” “你来金台,是要找周云衢什么事吗?”她说着便放下了手里的画。 他回过神来,温声说道:“也没什么事,我同朋友在临南任职,便暂住在金台,想着就过来看看你们,碰巧他人去了奉京。” “他过几日就回金台了,你说是在临南任职的朋友,不会是……那北都来的宋军长吧?” “正是。”周砚成颔首回应,“原来堂嫂也知道此事。” “刚知道的,不过这宋军长与唐老爷有过嫌隙,如今又一块儿任职,自是少不了些明争暗斗,若不是什么很必要的事,你要尽量待在金台,起码他们不会波及到这里,而且周云衢也在金台,他也能顾及一二。” 他应声看向认真叮嘱自己的人,眼里随即拢覆笑意:“堂嫂便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那便好。”周太太拿起桌上的画起了身,“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叫他们给你做些吃的来。” “没关系,我与朋友去饭店吃饭就好。”他方说罢,她就又走了回来:“这会儿都过午饭时间了,那接待宋军长的人哪会等着你?你就坐会儿,很快就好了。” 不容他再婉拒,周太太便已抱着画朝内室走去。周砚成望着那离去的身影,眉宇间笑意难掩,刚来时的局促和忧虑显然是多余了。 而后的几日,金台阴雨不断,时已入冬,寒气刺骨。 寒风呼啸而过,泛着白沫的海浪似是飞蛾扑火般拍向海岸,激烈的破碎声震得人心神不安,可她却仍一步步向那陡峭的断崖走着,似是有根从那幽深的海底伸来的线将她捆绑,不顾她的恐惧只往海里拽。 那冰寒的礁石紧贴着她赤裸的脚底,寒气如是疯长的藤蔓直窜进她的身体,紧紧缠绕住了她的五脏六腑,尖利的倒刺也深嵌其中。 仅是一步之遥时,耳边倏尔传来了交谈声。 她艰难地撑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半身露在被子外,可无比沉重的手却如何也抬不起来。不知是缓了多久,她各自摇晃的心神和身躯终于重合,让一切都恢复如常。 “……今日午时喝了药,便一直睡着。” 周太太刚裹紧被子,耳边又传来了王姨的声音和那熟悉的脚步声,她抚开挡在眼前的被子,向门口望去,等待着那扇门被推开来。 “咔——” 隔着床幔她看见了那模糊不清的人,心底便不由地松了口气。 “周云衢……”他刚走到床边,便听到了她的声音,随即伸手将床幔卷起,轻声道:“醒了?” 她仍是侧躺着,抬眼望着半身掩在阴影里的人:“你怎么不开灯啊?” 他俯身只将她旁边的一盏床头灯打开来,随之将手覆于她额前:“你睡了一下午,可是哪里不舒服?” “入冬了,我可能需要冬眠。”其眸底清亮的笑意映着近在咫尺的人,随之伸出已经捂热的手贴紧了他微凉的脸庞。 “冬眠……”他轻笑出了声,“那我许是娶了只要冬眠的熊。” 周太太敛着笑侧头轻吻了吻他的脸,心底似乎也安静了。周云衢万般珍重地将人掩在怀里,如是将一身繁琐和思虑都脱去,只余下能拥抱她的干净。 余后不久,王姨端药进来,周太太套着厚实的睡衣下床来。 周先生刚脱下外衣,抬眼间望见了摆在书柜上的油画,眉头随之轻皱,走近了几步看着:“这像是林书缘的画。” 她应声回过头,见其似有嫌弃地抬手摆弄,便也皱起了眉:“你别动它,我好不容易才将它放好的。” “这么不伦不类的画,你还将其放卧室里?”他仍是嫌弃,但也没再动它。 “哪里就不伦不类了?” 见她放下药与自己争辩,他收住了抬到嘴边的话:“先把喝药了。” 周太太气恼地瞥了他一眼,转回头继续喝药,周云衢坐下前又看了一眼那如何也看不顺眼的画,终而还是忍了。 “是喜欢它的五颜六色?” 她因着药苦紧皱着眉朝他望来:“我又不用非得看个深远意境来,就是想看着……像你现在看着我,是想要看出个意境才要看吗?” 周云衢神情一滞,随之轻笑颔首:“是无可反驳。” 她这才算消气,随即憋着气将最后一点药饮尽。他侧身从脱下来的外套里拿出了一只方型黑色皮质盒,周太太见此,抬头调侃道:“什么耳坠你还放衣服里?”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他也随其浮笑。 见他不为所动,她也对盒子里装的东西心生了好奇,随之将紧实的盖子启开,眸光顿时一亮,喃喃道:“红色的……像枫叶的红色。” 周云衢伸手取下盒子里方钻戒指,帮她戴在了无名指上,她抬起手仔细看着那边缘镶嵌了一圈碎钻的红方钻,不由得感叹:“怎么还会有像枫叶一样的钻石?” “喜欢吗?”他温声询问道。 她转头对上他的视线,眉间拢着笑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了正事来:“你知道有个姓宋的军长来了金台,还有二伯家的砚成?” “早些时候就听说了,不过……你见过周砚成了?” 周太太轻点了一下头:“他一到金台就来家里探望了,是个和善的人, 看着年纪也小。” “他与你同岁,比你还大了好几个月呢,你看他还小?”他含笑应道。 “可是他看着就小。”她不由地感叹,“真的是与你同辈吗?” 周云衢笑容一愣,眉头微拧:“你是在说我老吗?” 她顿时笑得前俯后仰,随之转身钻到了其怀中,双手搭在他肩上,一本正经地说:“周先生眼看就要三十的人了,怎么还与人家年轻人较劲?不过您放心,我是不会嫌弃您的。” “那我该是谢谢你?”他拢在一处的眉宇渐而掺了笑意。 “不用客气,关键是年轻的也没有周先生这么有钱呀。” 话音刚落,护在其腰间的手臂就陡然收紧:“所以,若是有比我年轻还有钱的,你就要跑的意思吗?” “这个嘛,得看……”她及时抓住了腰间欲要作乱的手,立马换了语气,“我开玩笑的……在我心里,哪儿哪儿都是你,谁来了也没位置。” “你花言巧语的嘴上功夫是愈发炉火纯青了。”他话是如此说,面上笑容却一丝不减,显然是受用的。 她俯身贴紧了他的怀,下颌轻抵在他的肩上,眼神陡然无力,可眸底笑意仍在:“怎么会呢?我爱你都来不及……哪儿舍得骗你?” 周云衢低头紧靠着她,轻柔地亲吻她的眉眼、鬓边,是何等地爱惜。 而窗外的阴雨仍旧,一直落进了黑夜。昏暗的房间里,铺了一地写满的纸张,杏白棉质的裙摆覆于其上,裙角边已染上了斑斑点点的墨迹,暗紫色的对襟长袄掩去了些许痕迹,粗黑的长辫绑着绛红发带,时时撩过其底下的纸张。 她便这样弓着身子蹲在地上改了又改,直至面目全非。 “啪!”墨黑的钢笔被丢在了地上。她站起身,踩着满地的纸走到书架旁,从书缝间抽出了所剩无几的烟盒,随之拿出一支熟练地抿在唇间,沾满黑墨的手拢着点起的火柴,将其点燃。 她利落地推开了窗,双手撑在窗台上,面向漆黑的雨夜熟练地抽起了烟,从唇间缓缓抚过的白烟如是细软冰凉的丝绸渐渐覆在躁郁不安的心神上,暂且掩盖了它的荒诞妄想。那长眸轻抬起,直直望着那飘进雨中的白烟,好像看到了一双清亮的眼眸,里面映着她的山河万千,而她想将身躯葬在那里,灵魂和意识化风作云,拥覆这一切。 “婉初?”门外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她不疾不徐地将烟掐灭,随手丢进了没有点起的火炉里,随之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关上窗户,伸手拿起桌上的冷茶,边喝边走到门前开门。 温夫人眼底拢着疲惫站在门外,柔和问道:“还没睡呢?” 婉初摇了摇头,松开门让她进来。她走来却停至那满地的纸张前,随之缓缓蹲下身,似是拾起什么珍宝一般拿起了一张,疲惫的眼眸温柔地抚摸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轻笑道:“怎地写这么潦草?” “那浩瀚中的云和海也没有规则,它们想变成什么样就可以变成什么样,它们是那样辽阔、永恒……” 她说着,便拿过桌上的火柴,直接在她面前席地而坐,宁静的长眸注视着眼前的人,随之抬手理着她耳边的碎发,含笑询问她:“冷吗?” 温夫人轻愣不语,只木然地看着她。婉初随手拿起身旁的纸张,划燃火柴点起了火,将燃起的纸放进火炉里,随即抓起地上的稿纸,一张张地添进奄奄一息的火焰里。终于,那湿冷的木柴被这一片片薄纸点燃,温暖的火瞬时点亮了房间的昏暗。 “婉初……”温夫人拿过了她手中的稿纸,倾身将人抱在怀里,抬手轻拍着她的背,缓缓道,“不用再烧了,妈已经不冷了。” 伏在她怀里的人,长眸早已浸湿,随即伸手紧紧抱住了她,迎着火光的视线清晰了又模糊,反反复复。
第六章山野舞会
金台难得地出了太阳,覆盖了几日的阴云终于被久违的阳光扯出了数道口子来,遍地倾覆的雾水似是见不得光的邪物,争先恐后地逃到了缝隙阴暗处。 干净的青石板上踏过一双洁净的杏色高跟鞋,绾色的裙摆被遮在暗色大衣里也掩不住它的轻盈,周太太压了压帽檐,走进了咖啡厅。 在靠里的位置上正围坐了几个人,其中一模样漂亮的男人最先抬了头,疏朗的眼眸倏然凝滞。 “周太太,你来这么早?”谢夫人面露惊喜,随之起了身,周太太却是一愣,看向了其中一人:“砚成?你怎么也在这儿?” 周砚成轻笑道:“原来谢夫人约的人,是嫂嫂您啊。”其身旁的男人眸光一紧,随即收回了目光。 “我倒是忘了这一茬。”谢夫人后知后觉两人的关系,随之将人揽来坐下,介绍道,“这位是刚到金台的宋军长。” 周太太这才知觉眼前模样生得漂亮的男人,不禁于心底感叹了一声,但面上仍是客气端庄:“宋军长。” “在北都、奉京,猜测周太太的言论数不胜数,如今亲眼所见,周先生金屋藏娇之说,也不是空穴来风。”宋之珩语气温和,与其相触的目光恰如其分,即是明目张胆又小心翼翼。 “金屋藏娇固然是美谈,但其意在金屋,方成了佳话,这显然是无关于我的,宋军长与其说金屋藏娇,倒不如说,周先生有眼光。” 话音刚落,其余的两人都轻笑出了声,宋之珩眼底的笑意也悄无声息地愈加深刻:“周先生是真有眼光。” 她这才轻笑着颔首回礼。 “周太太还是一如既往地生趣得很。”谢夫人仍是笑不停。 周砚成将服务生端来的咖啡移到了她面前,随之问道:“堂嫂也是为金台大学的事而来?” “嗯,我想与谢夫人讨张票。” 谢夫人恍然大悟:“周太太约见我,原是为这件事啊?这哪儿需要你跑这一趟,邀请函定然是会送到周家去的。” 周太太满眼疑惑——难道不是只是学生之间交流的话剧吗? “这不只是个话剧吗?” “这确实是话剧,但之后还有宴会,这次男女校合并,有很多为学校慈善募捐的人,其中自是有周先生,所以这邀请函定然是要送到周家的。”谢夫人一口气解释完了整件事。 她强颜笑了一下,抬手扶了扶帽檐掩饰尴尬:“……原来是这样啊。” “您来得也正好,一会儿在金月门有场舞会,和我们一起去瞧瞧吧?”周砚成微微弯腰下来与其相视,“听说各家的小姐都会来,嫂嫂去帮我把把关,如何?” 周太太眸光顿亮:“这个没问题。” “那可就有劳嫂嫂了。” “好。”她信誓旦旦地答应。 宋之珩眉尾微扬,余光一次又一次地驻足于那笑意丛生的清眸。 余后不久,谢夫人便与三人辞别去忙学校的事了,而他们也一道上车向金月门而去。 “话说,嫂嫂这戒指倒真是罕见。”许是也从小接触珠宝,周砚成一眼便瞧见了她手上红艳的方钻。 “是吧?”周太太亦是欢喜难却,抬手瞧着,“像枫山上秋时枫叶的红色。” 他赞同地点点头:“是堂兄送的?” “那还能有谁?”她轻笑反问道。 周砚成忽觉自己问得太多余了,似是无奈地控诉道:“嫂嫂就不知委婉点儿吗?” 她轻笑不断,应声缩回了手。尽管周云衢说,他比她还大了几个月,可周太太仍是下意识地以长辈自居,将他看作弟弟一样相处,当然,两人也处得很愉快。 “周先生尽管放心便是,您促就方某奉京这么多生意,自是言出必行。”方士霖和气地予他倒茶。 周云衢却脸色平淡,也没有动那茶,只客气道:“我自是放心方会长做事,至于与江都茶商的生意,暂且是挂的名是我,方会长不会介意吧?” 方士霖原是堆在下眼睑肿泡的眼袋倏然下坠,但略显混浊的眼睛里笑意不减:“当然不会,以周先生的声誉,自是更能与他们深度合作。” “我确是这么想的,待时机成熟,我自是会将其推给方会长。”他弯腰端起了茶盏,敛笑轻抿了一口,继续道,“当然,我自是不会直接包揽这生意,只是为确保他们信得过,这每一笔生意我希望都能亲自过眼,至于这盈利分成,方会长出力自是您说了算。” 他横在双方之间,便可随时终止方家与江都茶商的合作——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更何况他分毫未出,却还要分成。方士霖绷紧神经,才得以面不改色。 “当然,要不是经周先生手,这生意自是也谈不下来,这样,我们各分五成,您觉得如何?” 周云衢放下了茶盏,眉眼间笑意和善:“方会长太客气了,我这未动分毫便分五成,委实过意不去……您给四成就行。” 简直就是饕餮!貔貅! 方士霖只是试探地说了个五成,心想着他顶天了要个三成都够贪了——他忽觉有些头晕。 “那……有劳周先生了。” “应该的。”他抬了抬眉,眸底温和之余闪过一刻阴冷——倘若他没有拿那批古董明里暗里地要挟他,这四成利润,他许是都不会要,自是也不会横插这一手。如今,他攥着方家主营产业的命脉,就不信他还能动弹一下。 彼时,楼下舞厅已换来了轻快的音律。 因着今日的舞会,金月门平日热闹的舞台尤是空荡,但光洁的大理石盛满灯光的璀璨,便不觉清冷,反而不见了平日的轻浮,更多的是一种金碧辉煌的高雅,像是开在破墙上的蔷薇忽而被修剪好,饰以价值连城的玉瓶,放置于金堂华亭之间,至此,它日益腐烂的根枝、花瓣都会得到数不尽的赞颂。 已然全部换新的桌椅旁,站着三五个一堆的数个团体,太太小姐们的金银玉石、锦衣华服叫人目不暇接。 “周太太?”方家三姨太最先看到了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周太太,旋即松开身旁的人,走到了她面前,关切道,“这都多久没有见您了?听说您一直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我也没什么事。” “那便好。”她又看向了其身旁的两人,得体大方地躬身施礼,随之挽着她去位上坐,周太太回头看了一眼周砚成,他点头示意让她去。 她刚落座,三姨太便忽而轻呼一声:“周太太,您这钻石怎地还是红色的?” 旁坐的太太应声纷纷围了上来,惊奇之声、赞叹之声此起彼伏,而已经都快走到她们身后的唐大太太却因而无人问津。 “这红钻本就罕见,只听前些日子在奉京拍卖过一颗鸽血红钻,不会就是这颗吧?”其中一人声音陡然激动,“周太太,这可不是什么枫叶红色的钻石,定然就是那颗鸽血红了。” 周太太眉头微拧,自然地将手收回,扯着笑容应道:“原来如此。” “我看呢,说枫叶红倒是更贴切些。”突然出现的唐大太太温和笑着打断了一众议论纷纷,她俯身牵起她的手,赞叹道,“真的很漂亮,像枫叶一样生动的红色。” 她眼中的笑意失而复返:“我想着也是枫叶的红色,枫山的枫叶便是如此。” 大太太顺势坐了下来,轻拍着她的手寒暄道:“你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围着她的人终于各赴其位。 “你也别太难过,孩子还会再有的。” 周太太眸色一沉,心底好不容易散去的沉重又拢聚在了一处。大太太随之将身后一打扮时兴、模样清丽的姑娘拉来,介绍道:“这是我侄女,刚来金台念书,月河,来见过周太太。” “周太太。”仍是稚气未脱的脸上,见得掩不住的优越,“月河此前在北都就听人谈起周太太,一直好奇着,如今见到您才算想明白其中缘由。” “不愧是北都陆家出来的人,真是会说话。”周太太眼底噙着笑,语气如常,也听不出任何喜怒,“舞会都开始了,穿了这么漂亮的裙子该去跳舞了才是。” 陆月河躬身回礼,唐大太太也含笑示意她过去,随之与周太太闲聊起来。 而于此同时,身着一袭湖绿西式舞裙的知秋正百无聊赖地坐角落处,她原是想把婉初也叫来的,可只有一张邀请函,这是方家组的舞会,她又不好意思开口,现在想着是后悔不已。 她深叹了一口气,抬手撑着小脸儿,还不忘伸手捏块旁边的糕点放嘴里——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谢小姐,你怎么不去跳舞?”正退下来的方翎提着裙子向她走来。 知秋随即绷直了腰,立即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坐着就行。” 方小姐轻笑着环视了一眼已然空荡荡的周遭,提高音量说:“需要我帮谢小姐找个舞伴吗?” “不用不用。”她又连忙摇头回绝。 “那行吧。” 方翎挽着两个姑娘,谈笑着地从她面前走过,还不忘回头瞥了她几眼,似是在说些关于她的不好听的话。 知秋心底顿时气恼,杏眸里是又气又委屈,但随之又深呼了一口气——不气不气,婉初说,生气是没用的,这只会让自己不好过,所以……要么不当回事,要么加倍还回去。 她旋即看向了那站在一堆的几人,神情鼓足劲地严肃,可感知她们要看过来时,她又不受控制地低下了头。 果然不行……再试试?要不算了?嗯……不行,她们刚才笑话我来着……下次找婉初想想办法,嗯,可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在想什么呢?”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头顶响起。 知秋猛地抬起了头,眼眸顿时放光:“周太太?” 周太太远远地就瞧见了她孤零零一个人坐这儿。 “你怎么不去和他们跳舞呢?” “我、我不想去。”知秋也起身与她而立,干净的眼眸似有些低落、拘谨。 “知秋穿这么好看,不跳舞多可惜呀。”周太太眸光一闪,心底忽生一计,随即难掩兴奋地朝不远处的人喊了一声,“砚成,你过来一下。” 谢知秋也应声望去,见走来的人神情陡然一愣。周砚成笑着调侃她道:“嫂嫂可是听够了称赞,才记起要来找我?” “别瞎说。”她毫无过渡地介绍道,“这是谢夫人的女儿,知秋,你带她去跳舞吧。” 他将视线挪向了其旁边的人,只见那原是与自己相对的女孩双颊“噌”地一下红了个遍,旋即移步到了周太太身后。 周砚成轻笑出了声:“我还挺善于这类交谊舞的,谢小姐不用担心。” “我、我不用……”她迅速看了他一眼,随即无助地看着周太太,整个人更显焦虑不安。 周太太无奈地叹了口气,但看着身后翩翩起舞的少男少女,便觉惋惜。 “那我请知秋跳,好不好?”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轻愣着看向了她,可她却更是跃跃欲试,“放心,我也挺擅长的。” 见其没有推脱,她脱下帽子和外套交给了周砚成,将知秋挽到身边,轻声叮嘱:“把手搭我肩上。” 知秋的迟疑也渐而换作惊喜,听话上前靠近了她,周太太挽着她的腰,踩着轻快的音律悠转进了男男女女中。 “原来知秋是很会跳的嘛。”她牵着她的手,如是周围的男伴一样搂着她,一举一动行云流水,毫无磕绊。知秋脸上的红晕仍未散去,尽管她已察觉到了那数多投来的目光,但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感到焦躁不安,只是看着眼前的人,便觉这里只有她们,似是在缓缓流动的河边、花开遍地的原野随心而舞,青山细水、花草树木便是观众,而它们从不予人置评,也不会用锐利的目光去规整你的言行,它们容纳千变万化的一切,自是也会包容不规则的你。 “这是本该有的自由,只是人心滋生出来的阴影笼罩了人太久,才会觉得那是妄想”——她忽然想起了婉初说过的话。 她拢着最明亮的笑容看向了犹如晨曦一般生动蓬勃的周太太,点点头道:“我跟着外教的老师学过。” “怪不得呢。”周太太轻笑道。 周砚成收紧了怀中的衣服,目光也随那尤是瞩目的人转悠。 “我来拿吧。”自身旁传来的声音拽回了他的思绪。 “堂兄……您也来了?”他说着,便将手里的衣服和帽子都递了去,“听说您与方家近来有合作,不过,方家不是主营茶生意吗?” “珠宝玉石也算不得是必需之物,所以想着接一下其他的。”周云衢神色覆着笑,态度温和得体,“你怎地想到要随宋之珩任官?” “我又没有堂兄做生意的能力,自是得寻条别的路走走,说不定还真就走通了呢?”周砚成语气轻快,依旧像儿时一样会对其产生依赖感。 他含笑点头,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随之与走来的宋之珩搭话去了。 “周先生可是有段时间没有来过北都了。”宋之珩面上带笑,向周云衢伸来了手。 他敛笑抬眉,与其握了握手:“如今人都齐聚奉京,周某也要随众了。” “周先生可是准备要去奉京了?”眉目尤显良善的人语气平淡,没有一丝惊讶,反倒是周云衢的否定让其眼底闪过片刻的轻愣。 “奉京人才济济,我自是要有点自知之明的。” 宋之珩垂下眼睑,面上的笑容不散:“周先生过谦了,您即便不在奉京,不也照样揽拢了奉京的数多生意?” “不过是恰逢时日罢了。” 他刚要应话,便见那绾色身影已走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周太太拿过他手臂上的外套,自顾自地套上,周云衢回头时,脸色却倏尔变得有些冷,随之抬手给她戴帽子。 她自是也瞧见了他阴沉的脸色,心底的愉悦顿时被一扫而光,只余郁闷和她极力想要否认的忐忑不安——她因他而产生万千抗拒和不悦,却总是不自觉地留神着他的心绪,生怕他会因而生出一丝一毫的厌弃,而她也知道这是何等卑微的奴性意识,可又无法将其克制,便只能极力地去掩饰它的存在。 “没想到周太太舞也跳得这么好。”宋之珩的话扯断了她的忧虑。 她微微含笑,颔首回礼:“宋军长过奖了。” “那你们继续吧,我还有些事要忙,就先告辞了。”周云衢说罢,便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其也一并带出了金月门。 知秋望向那离去的身影,忽觉有些失落。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尤是冷,但胡七早已习惯了,每次两人一道出席宴会,八九不离十都会有一番争吵,之后定是漫长的沉寂。只是他有一个困扰了多年的问题——为什么待人接物都算温和的两人,一碰到彼此便是一点就炸的脾气? 他于心底深叹了口气,心知未来的数日里要笼罩在压抑里了。 车子很快便开进了周家的别墅,出来迎接的王姨不由地心生忐忑,等看到一前一后下来的两人,就明晰了一切,也暗自叹了口气。 周太太走在前,脸色不太好看,周先生走在其身后,眸光覆寒,王姨熟练地合上嘴,让道站到了边上。 随后,周太太回了卧室,周先生进了书房,谁也不曾说一句话。 “他是觉得,自己收藏的珍宝自是不供任何人欣赏,不想听其评头论足、议论纷纷,更是厌弃那些不自量力的妄想,如果哪日他可以让他们驻足观赏,那定然是这珍宝已没有那个价值放在他的金银珠宝里……故而,她该是待在他的身旁,或是他金雕玉琢的别墅里,时刻捧着她漫无边际的爱意,让他看到,再一遍遍地确认,除此外,其它的一切便都算多余。” 夕阳余晖下的海边公路上,已沾染墨迹的手忽而停滞,宁静的长眸茫然地看向呼啸不停的海,随后又垂眸盯着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半晌后,又继续写道: “为挚爱之物心生奴性是人的惯病,如是,喜爱的首饰衣物总是小心供在自己之上,便是有诸多不适,也总在潜意识里将问题归咎于自己的残缺或多余……而当其为挚爱的人时,扭曲的便不再只是身躯,他的言行、思想如同某种超乎常理的种子,无形之中穿过身躯,种在灵魂的每一处,在一次次的接触中生根发芽,渐而侵占原本的认知,尽管知道那是劣根死性,也甘愿将其供奉在自己最干净的灵魂深处,终而将自己捆绑匍匐在他身下。” 客厅的挂钟仍是慢条斯理地走着,王姨端着药上楼,可刚走到卧室门前,就被告知拿出去,她左右为难地站在那儿。 恰在此时,书房门开了,周先生脸色并未有所缓和,但接过了她手里的药,吩咐道:“下去吧。” 他进了卧室,将药放到了案上,冷声开了口:“把药喝了。” “我不用再喝药了。”她合上书,起身向门外走去。 她迈出一步就被缠腰拽了回来,她猛然回头刚朝他瞪去,周云衢将人拉来坐下,双臂交叠按住了她想要挣脱的手:“我话都不曾说你一句,你倒是有理先与我置气了?” “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她亦是气恼,尤其是那令自己厌弃的忐忑,“你同所有人都温和,却偏偏给我脸色瞧,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什么都没做?”他冷笑了一声,随即将人揽紧与之相对,“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吗?” “人人都去得,我为何去不得?”她仍是硬气,但委实气得头晕。 “你就是不能去。”只是想起那些各异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他便心生厌恶。 “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欲要挣脱开他的禁锢,却猛然眼前发黑,瞬时瘫倒在其怀中。 “知安?”周云衢神色一紧,旋即将人抱起,可刚要起身而出时,却被她出言阻止:“不用去医院……一会儿就好了。” 他没有因此而松紧一点,仍是将人抱着,抬手擦着她额前的冷汗,轻声安抚道:“别生气了,是我错了。” “周云衢……你怎么总这样?”周太太委实是被他气笑了,可渐而又红了眼眶,“你是变脸谱的吧?” 周云衢暗自松了口气,垂眸之间暂且压下了所有的阴郁,俯首紧贴着她的鬓边温声询问:“好点儿了吗?” “嗯……”她仍显涣散的目光无力地伏在他的眉宇间,“我已经没事了。” “那便把药喝了,再休息会儿。”他伸手将药端来,周太太没有再拒,只是看着那药仍心觉堵塞,可终而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而后,她又躺回了那四处幔帘遮掩的床榻,偌大的卧室沉寂如斯,她只能听得自己的呼吸声。
第七章腐朽烂果
彼时于那歌舞升平的金月门,舞会已近尾声,停在外面的车陆陆续续地开离,而在路灯旁,婉初正垂首望着地面出神。 “你不是谢小姐的那个朋友吗?” 她应声抬起头,眼见一个清瘦的男人,随即眉头轻皱:“你是?” 方序眸色一沉,深呼了一口气才冷声道:“……方序。” “方序?”婉初已全然记不得自己见过这么个人,“您怕是认错人了?” 他都已想好措词怎么扳回一城,结果刚开口就突遭变故:“你故意的是吧?” 婉初眉头拧得更紧,眼神像是看什么有病之人,随之就绕开他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她的提包就被拽住。 “这位同学,你别太过分了。”方序怒火中烧又走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有病吧?我……” “婉初!”兴奋跑来的知秋打断了两人的拉扯,方序随即放开了她的提包,“……方少爷。” 婉初神情仍是疑惑地看向了知秋:“你认识?” 知秋立即低头覆在其耳边小声道:“你忘了?他就是上次在镜水阁的那位方少爷。” 她这才将人记起,随之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方序脸色极冷,但她仍是不以为然地回了头,而彼时的知秋却突然绷直了身体,小脸儿顿时通红,婉初这才注意到她身旁站着的男人。 “谢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婉初总觉这个人有点眼熟,好像在那儿见过。许是她打量的目光太过直接,周砚成也注意到了眼前有些说不出感觉的人,他回眸看去,她也没有回避。 那乌黑的长发没有任何修饰,只编作一股长辫垂在腰间,额前、鬓边蜷曲的几缕碎发随意飘着,她生得一双上挑的长眸、挺直无一点钝感的鼻梁,都似是利剑,看向人时总觉有沉着冷寂的攻击性。 “婉初,这是周先生。” “周先生?”那长眸里闪过一刻惊诧,随之竟又恍然点头,将关于他的那点印象归了原位。 知秋立马反应过来她会错意,赶忙道:“不好意思,婉初时常认不清人,她连我们几年的同学都还分不清的。” 方序神情一愣,看向了身旁皱眉的人。 “婉初,这不是周太太的先生。”她小声提醒,“是……” “那是我堂兄,我是周砚成。”周砚成眸底敛笑,友好地自我介绍道。 婉初的神色也已恢复如常,微微躬身回礼,没有与他说什么,只转头向知秋叮嘱道:“那你回去吧,我过几日再来找你。” “嗯,好!”女孩眼底欣喜仍在。 她将提包挂手臂上,边走边把手揣进了长袄的口袋里,周砚成望向那全身素然,似是都要隐进那逐渐昏暗天色的单薄背影,终于想起了她予人的感觉像什么——天边萧索冷寂的山影,与人有很遥远的距离。 方序与二人辞别,便也匆匆离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 “还东西。”方序似是挑衅地笑道,随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这是你的吧?” 婉初停下脚步查看包,脸色顿时一冷:“还给我。” “你先别生气,只是同你开个玩笑,不过我当真瞧不成你还抽烟?”他打开了还完好的烟盒,自来熟地拿出了一支才将其还回去。 她将烟放回包里,不再理会,只继续往前走,但他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冷落,也跟上了她,自顾自地说:“你是叫婉初?也是金台女学的?” “……你有事吗?” “你上次说我的话,我可还没忘?”他说起那件原是令人气恼的事,可眼下说出口就不见了怒意。 “那我跟你赔不是,你可以走了吗?” 见其神色不耐烦,方序心底再次受挫:“你这是什么态度?” “道歉的态度,有问题?” 他刚消的怒气又被点燃:“你这人,简直就是不讲理……” 婉初收回了目光,任他在原地发作,毫无所虑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咚咚……” 寂静的楼梯间传响一阵敲门声,几遍后无人回应,她顺着门框坐下,从包里掏出烟刚抿紧,门就被打开了。 “你是来我门前抽烟的?”林书缘站在门里,白色的衬衫沾着五彩斑斓。 她缓缓站起了身,拿下唇间的烟:“我许是忘记带火了。” 他压得极低的笑声有些喑哑,放开门把手,回身走去,婉初也走进了门。原是空空荡荡的房间突然多了几把椅子和一张皮质沙发。 林书缘将画架上的打火机递来,她将提包丢地上,双腿跪卧进沙发里,伏靠在沙发背上摆弄着这没有用过的东西。他沾着各色颜料的手伸来从她手中拿回打火机,轻而易举地打出了火,随之抬手挡着火焰弯下腰向她靠来。 她拿烟点起,将其抿于唇边,腾出手拿过打火机,学着他的动作用其点火。随后,那摇晃的火苗便在她手中熄了又起,反反复复。 “你见过枫山别墅里的周太太吗?” “周太太?”他眉头一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周云衢的太太?” 婉初呼出嘴里的烟,轻点了点头。林书缘俯身拿过她手上的半根烟,轻置于唇间也开始吞云吐雾。 “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 她垂眸看向地上的颜料,轻描淡写道:“我需要一张她的画像。” “要她的画像做什么?”他含笑反问。 “我想见她……”她喃喃说着,便翻身将整个人挂在沙发背上,眸光滞愣地望着天花板,“很想见……她到底是发芽了,吸吮着我的血液抽出了新芽,我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她。” 林书缘眸底笑意散尽,拢紧眸光看向了似已毫无生机的人,半晌后才道:“……我并没有见过她,无从刻复她的模样。” “她为什么能理所应当地站在他身边……戴着他庸俗的爱招摇过市?我好生厌恶她欣喜接受那些人赞颂他们关系的模样,可我……又这样地念着她……”死寂的长眸陡然有了波动,原是那萧然的思念覆盖了视线,悄然从干涸的眼角划过,“怎么会有如她这样庸俗又轻盈的人?叫人沉溺在这悲痛的欢愉中……无可解脱。” 他垂下眼睑,拢在一处的心绪随之散开,淡去了恍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是金台最瞩目的周太太,而你……是金台、女学的女学生,这些话,你与我说说就好了……不要徒生妄想,也不要因见得一点光,便以为是黎明晨曦,也可能是最后一点夕阳余晖。” “我看得到……”她猛然翻身,倾覆了阴寒长眸里的泪潭,“她不是什么余晖。” “你自己信吗?就算她不是,你能将她带出枫山的别墅吗?”林书缘收回了目光,扔掉了手里已燃尽的烟,丝毫不手软地撕扯着她的念想,“你什么都做不了,她也看不到你的痛苦,周云衢才是她的一切,不,应该说,她的一切都是周云衢的,你以为是他困住了她,殊不知她宁可不要你视若珍宝的一切,也要留在那座别墅里,留在周云衢的身边……你带不走她,而她永远不会和你走,也永远走不出。” “你胡说。”她的语气仍是坚定,可心神却早已摇晃不息。 他随声起身上前,双手轻捧着那苍白的脸,垂首紧紧注视着其冷冽的长眸,语气却淡漠地说:“你困惑她明明不执于那些金银珠宝,可仍会乐于展示它们,并对她们的赞颂乐此不疲,其实你也知道那是因为她爱周云衢,只是你不想承认……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你都不曾见过她,少在这儿自以为是。”她冷声道。 林书缘却是轻笑出了声,俯下身与其平视,轻和的目光似是在探究,随之笑道:“就算我见过了,她也是个甘愿做梦的人,像你说的……清醒着做梦,而这不只是她,是所有人都如此,这暗无天日的世间,还弥漫着硝烟,缭绕着大烟的醉生梦死,笼罩着人心滋生出的阴影,在这层层围困中,等待黎明是何其痛苦,倒不如做一场彻底的梦?” 婉初重重推开了眼前的人,利落起身,捞起提包便向门边走去,只是刚握住门把手,就回了头,清冽的目光看向那落寞的人,渐而红了眼眶。 “我就算等到死……也绝不会屈于这虚无幻象。也许,您该去看看那真实可触的山河万千,去见一遍辽阔的山海苍穹,便会知道您以为的层层围困的世界,不过是沧海一粟,是掉落泥泞的烂果,囊括万物的天地根本无畏于它的腐烂,因为来年春时,便会长出参天大树……” “您是觉得是因为没有天明,才有浓雾笼罩?黎明从未延迟,这浓雾也掩不住它,能掩住的从来都只是人的视线……”林书缘站在画前,脑海中一遍遍地响起她的声音,一直放平着的心神猛然起伏不定,他看着画架上即将完工的画作,陡然心觉不堪。 “砰——” 画板倏尔落地,画布上的心血尽数融进了满地的颜料。 “太太?” 客厅里伏在沙发里的周太太,静静地望着窗外稀疏的冷雨,不由得裹紧了肩上的毯子,王姨见人没反应,便又轻唤了一声。 “太太,二爷家的少爷来访。” 她回过了神,轻点点头,放下毯子,裹上披肩走到门旁换了鞋才走出内室。 外室的正厅里,周砚成独身坐着,不过几时,周太太就进来了。 “怎么一大清早就跑来了?”她含笑打趣道,“宋军长当真是让你这么闲?” “哪有这么回事?我是有事要来请嫂嫂帮忙。”他说罢,便将手里精巧的纸袋递去。 周太太神色一愣,迟疑道:“当真是有事,还带礼来?” “我可没这么客气,不过是昨日瞧见一家西式糕点,那店里的巧克力不错,便买了些,给嫂嫂也带来了一盒。” 她听此便轻笑着点了点头:“行,什么事?” “奉京的长安夜与方家不是近来合作了嘛?高小姐在金月门便有不少演出,她昨日刚到金台,宋军长在镜水阁为其设了宴,请了好些人去,我这不就来给嫂嫂送帖来了?” “高小姐?”她眸光一暗,眉心微蹙,“砚成,你是跟我说笑吗?那高小姐与周云衢传闻满天飞,如今你让我去见她,这不是给他们造谣的机会吗?” 周砚成倾身向前,面上虽无笑容,可与她相视的眼眸却还是温和:“这我如何不知道,所以我才是来请嫂嫂帮忙……若不是高晚月在昨日的聚会中提到嫂嫂,又有唐老爷、方会长在旁边映衬,宋军长也不会强应下来。” “他们之间的事,牵扯我作甚?倘若周云衢真与她有什么关系,我去和她说又有什么用?和我关系的人是周云衢又不是她……如果真有这一步,我也不会去警告她或请她离远一点,我谁也不会求。”她说得心神发慌,却仍使劲压着。 他却轻笑出了声,随之似是安抚一般轻声道:“我当然知道嫂嫂与她们不同,可正是如此,您不应该是能更坦然面对吗?” “我……”周太太顿时语塞,见其还笑着,她瞬时心生怒意,“周砚成,你是不是存心来气我的?” “怎么会?我哪儿舍得气您?只是想让嫂嫂勇敢一点。” 她轻愣地望着他,如琥珀清透的眼眸渐而凝聚了愁思。 而后不久,周砚成离开了别墅。此后的一整个下午,周太太都待在二楼卧室里,不曾出门,直至王姨端着药走到楼梯口。 “太太……您是要出门吗?”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挂在手臂上的大衣,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我……” “先生。”话还未说出,端菜出来的兰湘便忽而颔首喊道。 周太太猛然转头朝门口望去,正好对上了周先生的视线。 “你这是要出门?”他眉头随之微拧,不等她回答,他便又道,“近来天色暗得快,有什么事明日再去吧。” 那攥着衣角的手不由地收紧了几分,她心底拢起的某团气被一拍而散,可紧收在一处的心神仍在作祟,促使她终于开了口:“我要去趟镜水阁。” “镜水阁?”周云衢声音倏然沉重,“去那儿做什么?” 她忽生怒火,知道他是在明知故问,随即走下楼梯,脚步已不见了犹豫,直走到他面前,抬眼与他而视,语气如常地说:“去见高小姐。” “……别胡闹。”他的语气随即生硬。 “你看我像是在胡闹吗?”周太太说罢,便挪开了视线,走到鞋架旁弯腰换鞋。 周云衢眸色阴沉,在她跨出门前先一步将人拉了回来。 “是宋之珩让周砚成来过了?”他压着阴翳,好生问道,“你若有什么不悦的,说出来便是,不要生闷气。” 她的怒火顿时耗尽,神色中的严峻也随之而散,可那望着他的眼眸却逐渐被泪水浸没:“我并不想去,一点儿也不想……可我总觉得,要去了才能让自己好过。” “不想去,不去了便是。”他无奈笑着安抚道,“周砚成又怎么样?他的任何请求,你都可以回绝,不必强迫自己。” “不是因为周砚成……” “那是因为什么,让你非去不可?” 周太太顿时语塞——她也想了一整天是什么在鼓动着自己非去不可,可这个答案似是裹着薄纱,若隐若现,让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其沉默不语,周云衢只当她是想包庇周砚成,没有多想。 “好了,先吃饭吧。”他抬手抹去其脸上的泪迹,将人带去了餐厅。 才停息了一会儿的阴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着,镜水阁前停着的车也陆续离开了。 “周先生什么话都没说?” 后座里掩在阴影里的女子淡淡问道,正在开车的丁澜却眉头紧锁,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而开了口:“姐,您到底为什么要让宋军长去请周太太?难道您忘了上次在奉京雇人调查周太太的事了?” 她猛然回头,朝他瞪来,丁澜只觉背后一凉,可若不提醒她,而让周先生知道,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想到此,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劝: “您最好还是不要去招惹周太太了,周先生最在意的便是……”他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只敢小声嘀咕,“您还是收敛……” “闭嘴!”她尖锐的声音刺破了他最后一点胆量,“我就是要瞧瞧,她到底有何手段当上这周太太……她有何了不得的……” 话说到最后,却变得恍惚、缥缈,那像是在奉京望过的一艘艘来又远去的船舶,从此杳无音信,让人心生他是否真的来过的错觉——可那若是幻觉,她又何以解释她日益见长的念想。 夜已深,昏暗的卧室里错乱的声息终于得到了缓和。 “周云衢……我们真的还会有孩子吗?” “会有的。”他轻抵着她的眉心,借着从锦幔散落进来的暗光,将身下的人紧攥在眼底,声音万般轻柔地说,“大夫说,你的身体正在恢复,等养好了,男孩、女孩,我们都会有。” 周太太抬眼看着那点缀星辉的深眸,好似在其中看到了可爱的他们,她伸手轻抚着他的眉宇,身体里某个四处乱撞而蠢蠢欲动的东西终于平息,那许是她心神的一部分——被驱逐出来,而无处可归的一部分。 她低头轻吻回应他,那熟悉得如同已是属于自己一样的气息萦绕鼻尖,可再如何熟悉,她的心境似乎永远都处在了三年前——“我想,我许是会一直喜欢您,像喜欢每一个放晴的日子,就算江都满城的银杏,抖落它们所有的叶子也无法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