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我在宴上给陛下难堪已经过去几个时辰。
我与陛下虽然同住,但向来我睡床,他睡塌几。我辗转反侧,后怕得睡不着。不知道阿郎是怎样想的,但这宫中我明显待不下去了。
帷幔外陛下与右相的说话声传来。
右相道:「陛下今次借谢池不敬的机会废了他,还顺带收回了兵符,之后要料理这些世家,轻松多了。陛下圣明。」
陛下沉默良久:「一切都要太平了。」
陛下有些疲惫了,外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我听见脚步声往我这边来,陛下轻轻掀开帷帐,我背对着他装睡。
我在等他说话。等了很久却只等到他低低叫了声:「宛娘。」
再没有下文。
我把脸从锦衾中露出来,满脸湿漉漉的。
陛下并不吃惊。
我嗓音都是哑的,祈求道:「陛下,你让阿郎来找我,好不好?就见我一面,我想他了。不打扰他做事的。」
我刚刚愕然发现,我竟然忘记了云奴长什么样了。我那样久没见他,连他的模样都忘记了。ӳʐ
我有些哽咽:「我好害怕。我想见见他。」
陛下垂眼看我,白发从他的肩上垂下,他伸出手,帮我擦掉脸上的泪。
刘梁哄我道:「宛娘,等这段时间的雨停了,我就让云奴来见你。」
我不能再等了,我已经在宫中待了太长时间,却感觉神思越来越糊涂。
陛下从前对我那样坏,谁知道以后会不会也杀了我。
我怕我有朝一日,要成了疯子,记起来的忘了的混成一堆,到最后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我扯住他的手,几近恳求:「那陛下您让我出去,让我自己回荫县行不行。麻烦你告诉我阿郎一句,我就在荫县等他,就在那个小院中等他,好不好?」
陛下一点一点把手从我掌心抽出,默然很久。
他说:「宛娘,不好。」
宫中近来气氛十分紧张,连闲言碎语都很少听见。
大约是外头的风雨太大了。
陛下以雷霆手段收押了谢、崔、杨三大世族,将三族内近些年来所犯的罪证都一一收集,男丁视罪论斩流放,女眷充入教坊。
还好这两日洛阳的春水丰沛,才能冲干净地上的血。
谢皇后也不能幸免。
我在宫闱之中行走,却被人突然冲撞。
往日里在我面前高不可攀的谢家嫡女、当今皇后谢盈蓬头垢发,后头有金吾卫在追她。楼台塌陷,竟然只在几夕之间。
谢皇后摔倒在我的跟前,把阿若吓了好大一跳。
她抬起头,眼睛赤红,不知生出的是恨意还是恍惚。
谢盈攥着我的脚踝,痛得我几乎想要叫出来,她大笑起来:「赵宛,托你的福,陛下提早对我谢氏动手。可你以为你忘了就能一直无忧下去?你真舍得一直忘下去?本宫告诉你个事情。」ýȥ
我屏住了呼吸,五内翻腾起来。
我知道谢盈向来厌恶我,死前也必定不会让我好过。
她要告诉我的,必定是让我能天崩地陷的事情。
我等着她说。
却被从后头捂住了耳朵,金吾卫的刀戟于刹那间刺上谢皇后的身躯,谢皇后的嘴仍在翁动,大量的血从她口中、身躯之中淌出。
谢皇后彻底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陛下才放开捂住我耳朵的手,淡淡吩咐道:「拉下去埋了吧。」
我问:「陛下,刚刚娘娘说了什么事情?」
陛下的下颌细微颤动,仔细打量了我的神情,并无异状:「没什么。污言秽语罢了。」
他转过身,往前走,耳后有一粒小痣。
巧的是,我家阿郎,耳后也有一粒。
我刚刚被他遮住了耳朵,确实没听见声音。但我记得皇后翁动的口形。
我慢慢回忆,一字一字地拼起来,谢盈说的是:
「陛下小名,乃为云奴。」
我看着前面大步走的身影,头脑发昏,心痛不可复加。
我骤然停住脚步、不可置信,声嘶力竭地叫他:「云奴!」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我一头栽在了地上。
原来我阿郎,从始至终,都在这里。
梦里不知身是客,几转春秋,几度沉浮。
我看见阿郎刚起义打出前朝末帝皇太孙的旗号时,他的下属便对我这个主母不大满意,一个当过舞女的农妇,怎配匹配皇太孙殿下。我常常自失,怕拖累了他,几番起了和离的心。阿郎便牵着我的手,大大方方地走过他的军队前,好教每一个人知道,他不可割舍的女子是谁。
我看见烽火连天,家书断绝。阿郎说,他要收复先祖江山,再扬汉室雄风。他要世家不能再垄断官职、知识与财富,要夷狄不敢再犯中原,还要天下像我这样的小娘子,靠自己也能吃饱饭。
阿郎行军不便,一走便是数月。每每音信传来皆为捷报。
王侯将相,本就是他的命格。
报信的小卒,每次见了我第一句话便是:「阿郎安好,问娘子安康否?」
直到有段时间,许久不见阿郎消息。ŷʐ
半年过去,当初沦为乞儿的皇太孙殿下,已在洛阳称帝。消息都传到荫县来了,他也未曾派人知会我一声。
我从未疑心阿郎变心,只怕他有什么不测。
便带着家中老仆上路,辗转千里,落下一身伤,几度濒死。却见他在洛阳另娶,乃是世族嫡女。
陛下封我做了贵人,寡恩薄幸,唯有的那么一次失态,便是埋在我脖颈间颤抖落泪,他说:「宛娘,我绝不负你。给我一年时间。」
可一年之间有多少变数?
幽州城乱,我与皇后被困,陛下率亲兵前来救助,却把我孤身丢在乱军之中,以保全他的皇后。我喊无数遍的阿郎,他从未回过一次头。
宫闱规矩多,皇后知晓我一农妇曾与陛下有过白首之约,便屡屡针对于我。陛下从未偏帮过我。
他有他的帝王宏业。
我有我的春闺梦碎。
我阿郎,能做很多的事情。
除了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