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汐想起这句弹幕,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不过,毕竟是成年人,短短时间内,她已经暂时平静下来。眼前的情景,不知是长久的还是一时的,先得过且过一阵再说。
随着年纪的增长,有失去的东西,也有得到的东西。比如,对坏消息的接受能力经年累月逐渐增强。工作几年教会她的道理是,没有什么舒适圈是长久的:旁人眼里的好工作,转头过来就会裁员也不稀奇;本来宽松的上班制度,换了个领导突然变成早八点打卡也是有可能的;本来好走的路,突然变道之后要绕远路,也是习以为常的;本来顺遂的人生,突然出现一些变故,也是见怪不怪的。
紫汐淡定地坐回座位,展现了一个社畜优秀的情绪控制能力。
毕竟,在她二十五岁的人生中,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不能失去的。
面对仍然如天书一般的卷子,她对自己有种盲目的自信。她想起在夏日午后孜孜不倦写着四面黑板的小老头,自己可是听过皇家科学院士的高数课的人呐。而且最后她的高数考试分还不低,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考试,她就能把自己调整到应试状态。
或许在被应试教育培养下出来的她,最适应的状态就是每道题都有标准答案,不用面对太多复杂人生课题的时间。即使在工作之后,她仍然想过着要不要考一些证书,倒不是真的觉得那些证有什么用,而是在她内心深处,想通过有标准答案的考验,来重新获得一些人生的秩序感。
身后课桌一阵摇动,这动静让数学老师向她的后排甩来一阵眼刀,与此同时,下课铃声也响了。
后排两个活宝总是这样,喜欢下课倒计时抢跑。数学老师虽然严格,但是个爽利人,从来不会拖堂。于是只好瞪了他们一眼,把眼刀收回来宣布下课。
课桌被推得动静很大,紫汐不免被推得向前伏了一下。同桌尹松在她身前一拦,回头骂了两个男生一句:“赶去投胎啊?”
两个男生也不恼,笑嘻嘻地回复:“去排队买奶茶,要不要帮你们带一杯?”
回话的人是肖巍,是长得像泷泽秀明的那个男生。紫汐上学时就觉得他的颜好看,不过当时印象只是一个深肤版的美少年。后来她补了《新闻女郎》,被十六岁的泷泽秀明迷住了一阵,再回想起高三时眼熟的后桌,总觉得自己埋头做题的高三错过了不少风景。
紫汐发呆间,尹松也不扭捏,对着肖巍拍了六块钱:“一人一杯,带两杯。”
“我不喝奶茶,减肥呢。”紫汐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然后看到周围三个人古怪地看着她。紫汐看着自己的瘦弱的手臂,突然意识到,这是她体重只有八十多斤的时候。
紫汐一下就开心起来,大声说:“我要加珍珠!”
两个男生已经一边答应一边跑远了,只剩下尹松在旁边冲她嘀咕:“你都这么瘦了,减什么啊。”
紫汐伸出一根手指在尹松面前晃了晃,像过来人一般说道:“你不知道,人生会发生什么。”
年轻时,总有一段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发胖的时段,以为自己怎么吃也吃不胖。然而某个时间点后,身体里似乎有根线就会崩断,转而变成喝白水也会胖的体质。
紫汐的这个变化,就在高三。
后来她复盘时总结,大概是高三下学期时取消了体育课,完全没有运动量,再加上压力大了之后吃得也多,总有点后来工作后过劳肥的意思。她在高三这一年像充了气一般,突然浮肿起来。她是一胖先胖脸的体质,到大学时小心翼翼地维持体重,还被嘴贱的男同学取笑:“紫汐,你好可怜啊,明明身上这么瘦,脸看上去还这么胖。”
那时紫汐嘴笨,当场没想出还击的话,只能恨恨地加入“吵架没发挥好”小组。人生总是这样,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就连吵架想重新发挥一次也不能重来。
不过,万事无绝对。
马上,她就能重温三块钱的珍珠奶茶。
这样一想,能重来一遍的感觉,好像也不错。
珍珠奶茶的甜腻回荡在紫汐味蕾上时,她不免被甜得打了个激灵,植脂末的口感翻涌而来。
学校的珍珠奶茶店,在高中时以物廉价美而著称。在校外奶茶动辄十几块一杯时,三块一杯满满珍珠的奶茶算得上是十分亲民。一到下课时间奶茶店门口挤满了人,每天都是供不应求的情形。
不过即使奶茶这样便宜,紫汐喝上的次数也不多,因为她不喜欢拥挤。她是一个连要迟到时去挤公车都要让一让别人的性子,绝计不会为了一杯奶茶在小卖部前挤上这一遭。通常都是别人帮她顺手带,但她也不喜欢麻烦别人。于是,三年下来,她喝上这一中奶茶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忆把这稀少的体验在记忆中美化。而一中奶茶之所以著名,大概赢的还在性价比。
但性价比这个词,一旦提起时,隐藏的含义没有把一件事做到最好,而需要引入第二个参数来进行一些妥协。
而人们往往很容易被加入的元素所迷惑,忘记评价一杯奶茶最基础的特性是它好不好喝,而不是因为看在它便宜的份上才觉得它好喝。紫汐一边嚼着熟烂的珍珠一边想。
她的高考志愿,就是一个考虑了性价比后,妥协了却没有讨到好的结果。
在填志愿这样能决定人生的重大事件前,她没有分清楚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别人觉得她想要的。但别人又不能替她去度过不快乐的大学时光,在高考后热衷于影响她命运的人,在她找工作时却全匿了身形。
如果她的人生有一个后悔清单,选错专业这件事,一定是排在第一位的。当然她也不是没有在大学时囤点比特币之类的想法,但这种浪费青春的遗憾好像更难排解一些。比起一夜暴富的美梦,在她脚踏实地的人生路径上,这是她觉得最初产生偏差的地方,仿佛只要纠正了这一个分岔点,之后的人生都能顺顺当当的。
让喜欢做的事,以最正当的名义,占用最好的时间,明明是最能接近梦想的捷径。
她不是没有机会的,只是败给了自己的怯懦。
而人怯懦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当她自认是平凡人时,人生已经滑落至与少年梦想中的光鲜远不可及的情形。
所以,在她所有回到过去的想象中,对人生的改变都是重新选专业开始的。她甚至没有想过要把高考再考好一点,换一个学校。她对自己的大学很满意,对大学所在的城市也很满意。比起再考一次高考,她希望用最省力的方式来对自己的人生拨乱反正。
思虑至此,紫汐再度对自己穿越过来的这个时间点感到郁闷。
现在不要谈什么改变志愿了,她首先要想的是自己还能不能考出当时的分数——即使是当时自己觉得没发挥好的。
不过来都来了,她也开始往自己的愿望清单里一条一条地列项目。
紫汐把奶茶的钱给了尹松,顺便薅了她桌上的一张草稿纸过来写写画画。
她和尹松,倒并没有太陌生。她们毕业之后一直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尹松后来成为了一名律师,紫汐在遇到法律问题时常向尹松咨询。有些是工作上的版权问题,更多的时候是从法律角度解读的人性。
紫汐的工作常常在线上展开,采访的人物、约稿的作者、媒体小伙伴,许多都是现实没有见面但很信任的关系,紫汐一度习惯了不见面的交朋友,并不怎么设防。但有一次她被有心人盯上,觊觎她手中的资源,把她当成目标哄进一个写作群里,用煤气灯效应进行了几个月的 PUA。待反应过来后,紫汐深觉人心险恶,同时为自己居然会被骗而自责愚蠢。
那一次,是尹松出来开导她。说她们两人的工作都是有要在线上展开的,但律师工作如果有不慎,轻则赔钱,重则坐牢。工作要做,原则也要守,尹松教了紫汐一些他们做律师的行规,比如所有对话都要存档,不管别人多么信誓旦旦只相信证据,不要相信人性。
“你知道,律师最大的敌人是谁吗?”紫汐还记得尹松这样问她。
“不是对方律师,不是法官,而是你的当事人。”尹松给紫汐解答,“我们流行一句话,当事人当事人,当面是人,背后不是人。即使是你要辩护的对象,你都不可以相信。何况是素未谋面的人呢。但也不能因为不相信人,就不和人交往了。自己做好保护,正常交往,不用因噎废食。”
那次交谈让紫汐意识到,自己高三时的同桌,已经成长到了一个多么成熟的人。专业、冷静、值得依靠,却还是因为少年时的情谊,对她有和盘托出的柔软。
紫汐和尹松,其实常常谈论高三。她们是文理分班后做的同学,所有的回忆都集中在高三的这一年里。但其实紫汐对高三这个班的同学并不怎么熟悉,很多事还要靠尹松来帮她回想起来。
比如后排的那两个活宝,一个成为了区人民法院法官,一个成为了知名地产公司的总裁助理,联想起当初他们坐在她后面的淘气模样,紫汐总有种物是人非的诧异。她的这些同学们,最后都成了意想不到的优秀模样,只剩自己,在平凡中沉沦。
想到这里,对着眼前这张她用来当作愿望清单的草稿纸,除了写下几只她还能记得的股票之外,紫汐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落笔。
在她的踟蹰间,上课铃声响起,语文老师走进教室。陡然再见到好久未见的语文老师,紫汐想起一件事,关于高考噩梦里的一个细节,在她身上确实发生过。
她确实被抢过卷,不过不是数学考试,而是历史考试,抢卷的人正是眼前的语文老师。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里说过,人也许能记起来自己梦到了某一内容,却记不起来是否真有过这种经历及它的发生时间。人们不晓得梦从何处汲取了这一信息,于是就倾向于认为,梦有独立生成信息材料的能力。经常是直到很久以后,一次新的经历牵出了已遭尘封的旧事,梦的源头才由此真相大白。于是,人们不得不承认,人在梦中所知道的和回忆起来的,正是人在清醒状态下无力忆起的。
看着语文老师优雅清瘦的脸庞,紫汐算是找到了自己那个经年往复的高考噩梦的一块真实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