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左手插着外套口袋,右手拿着手机,应当在给人打电话。对方大抵没有接ʝ??听,所以他的眉头轻蹙着,往校园里张望,好像是要寻找什么。
奚钰收回视线,说“没有吧”,过了几秒,毫无预兆道:“我要回一趟实验室,我有数据搞错了。”
岑初一愣住了:“这么突然?吃完饭再回去不行吗?”
奚钰摇摇头:“不行。”
都这样说了,岑初一只好同意陪她回去。
两人转身要走,这时候,门口那个男人好像注意到什么,举着手机的手臂放了下来,往她们离去的方向看过来,随即揉了揉太阳穴,看起来分外无奈地喊了一声:“奚钰。”
岑初一迟疑地往后看了一眼:“是不是有人在叫你?”
奚钰镇定地往前走:“你听错了,快走吧,再晚一点食堂没菜了。”
话虽如此——
“奚钰。”
字正腔圆,这一次总不能是听错了。
岑初一猛地拉住奚钰,肯定道:“是刚刚门口那个人吧,他真的在叫你!他在往这边走,你看!”她用力晃着奚钰的手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
“都说不是了。”
奚钰干巴巴地否认,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影,心里有些着急,想挣脱岑初一,可岑初一的力气太大,两人打太极般一阵招呼,定睛一看还在原地,但那人影却是越来越近了,奚钰顿时眼前一黑。
她再次催促岑初一快点走,好像真的要赶着去实验室。
可最后还是没能走成。
“奚钰,没听到我喊你吗?”
小梧已经走到她们边上了。
他勾住奚钰的双肩包拎带,将她拉得一个趔趄,但大抵是怕她摔倒,又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安然呆在自己身前,这才朝呆住的岑初一礼貌地笑了笑,然后看向目光闪烁的奚钰,疑惑道:“你这是在躲我?”
奚钰万万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
她和小梧的孽缘得从头说起。
奚钰自认为自己的童年极为坎坷,她有一个姐姐,比她早从娘胎里出来整整七年,这七年为她的悲惨命运奠定了基础。
从有意识以来,奚钰就是姐姐乔希的欺凌对象。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恶劣之人,抢她数学题、调她科学频道、告她熬夜看书的黑状,非要她看一些蠢兮兮的动画片。不过这些奚钰都能大度原谅,唯有一个,她难以忍受——乔希说她笨。
奚钰不敢苟同,笨的明明是乔希。
乔希从小到大不及格的次数多得离谱,而奚钰自幼儿园起就是班里的突出个体,但凡听过看过的都能记住个七七八八,老师提的问题,别的同学支支吾吾,而她总能一针见血地道出答案。终于有老师发现了奚钰的与众不同,和常女士说了这件事,常女士惊喜非常,马不停蹄地带奚钰同志去专业机构检测了智商。
那天奚钰是顶着一脸口红印回的家,进门后罕见地收获了乔希的关心。
她问奚钰,是不是路上遇到变态了。
奚钰回忆自己的经历,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个回答吓到小乔希了,她神色大变,眼中震惊、无措、慌乱等复杂情绪轮番闪现,最后猛地拉住奚钰追问,仿佛只要奚钰说出是谁,她就提刀去找人家拼个你死我活。
就在这时候,常女士哼着歌进了家门。她一面说医生说我们家小满是神童啊,嗓门大得恨不得整幢楼都听见,一面拿着智力测试的单子招呼乔希,小希你快瞧瞧,你妹妹小满是神童啊。
小满是奚钰的小名,平常没什么人喊,常女士这么喊了,可见是多么高兴。
乔希的脸僵住了,没瞅那智力单,只瞅了一眼常菁那花了口红的嘴唇,便松开奚钰,冷着脸转身就回了房间。
总之,奚钰超出常人的智商常女士带来了很多快乐,比如她和她的中年姐妹团搓麻将时的话题,终于从吐槽自己一无是处的闷驴子丈夫,变成了炫耀奚钰。但给乔希带来了很多烦恼,比如她和奚钰之间的比较更多了。
乔希不喜欢这种比较,连带着看奚钰也更加不顺眼,别人夸奚钰聪明,她便非要说奚钰笨,那时候奚钰的口才还未经过锻炼,总是落在下风,被气哭是常事。
就在乔希的魔爪下,奚钰坎坷地长到了九岁。
那一年就好像一个分水岭,住院、搬家、奚钰上初中、乔希谈恋爱、常菁辞职、乔阵工作调动,等反应过来,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乔希也变得有一点姐姐的样子了。
不过还是很讨厌奚钰就是了。
至于小梧是谁,那奚钰没说谎,确实是舅舅,只不过是远方表舅,按照常理联系应该并不密切,但据说小梧的外公曾承了奚钰的太爷爷的一些恩情,所以两家才这么多年一直有联系。
就是这么个远房亲戚,不知怎么,乔家上上下下就是喜欢他。
第一次见到小梧是夏天,那段时间常女士正和奚钰的老爹乔阵闹离婚。
这不是什么大事,奚钰和乔希从小到大已经见惯了二老之间八点档狗血剧的场面,离家出走、上吊又或者抓奸都是惯常剧情,没人当真,权当他们这些中年人的情趣了。但那次的情况特殊,因为是这俩卧龙凤雏想出去逍遥,过二人世界,苦于找不到正当理由,才在她们姐妹俩面前演了一出戏。
可惜演技不堪入目。
何必呢。
乔希冷眼看着他们俩,说你们离吧,我和奚钰可以去周伯伯家。
话音刚落,常菁和乔阵的戏停了,眼角的泪花都没擦,目光直直射向奚钰。
正在看百科全书的奚钰顿时如芒在背,惊慌地捧着书藏在乔希背后。
乔希瞥她一眼,没躲开,但也没护着她,任由常女士柔声问她,小满,你喜不喜欢周伯伯啊?
他们口中的周伯伯便是小梧的父亲周群,他早年在港岛开厂,抓住机遇大赚了一笔,如今收入与以前不能比,但也还算平稳,因为各种原因,他那两年都留在岷城,房子在新区,和她们的新家就隔了两道马路。
周群喜热闹,妻子是个艺术家,但去世得早,儿子小梧在读书又少归家,家里空荡荡的总觉得心里发慌,正巧两家住得近,便经常邀请她们去做客,而且小梧和乔希的年纪相仿,他总是打趣说,如果他们能成一对,那就是亲上加亲了。
乔家二老倒是乐得接这茬,满口说好,又玩笑说这样辈分是不是乱了,然后自己被自己的话笑得花枝乱颤。可惜乔希总是毫无反应,只是盯着奚钰,冷冷警告她不准挑食。
那一次,面对常女士期待的目光,奚钰没法违心地说喜欢,但也没法说不喜欢,毕竟她手里的百科全书还是周伯伯给的,于是最后,奚钰连人带着那四本比砖头还重的百科全书,被一起打包丢去了周家。
那乔希呢?
头也不回地回她的学校去了。
事后奚钰怀疑这一切都是阴谋。
乔希这么大个人,根本不必担心父母不在家对她产生影响,从头到尾要解决的只有一个奚钰罢了。乔家二老想跑路,又不放心,企图将她甩给乔希,而乔希始终认为和奚钰久呆会造成精神崩溃,这方面她倒是精明,可不接这苦差事,趁他们还没跑,正当光明的把奚钰甩给了周家。
对于家里人都把自己当作包袱,奚钰心底非常不满,她自觉自己是很懂事的。好在周群很喜欢她,丝毫不介意照顾奚钰,奚钰在周家过得十分滋润,也逐渐忘记了这些不满,甚至觉得常菁和乔阵在外面多旅游一阵也不错,如果回来的时候能给她带个弟弟妹妹,那就更好了。
可惜弟弟妹妹没盼来,小梧先出现了。
大抵小梧在长辈面前总是端着形象,别人谈起他总是夸奖,奚钰被这些夸奖反复洗脑,最初也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小舅舅是个很好的人。
事实证明,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永远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嘴里的鬼话。
常菁和乔阵出游的第二个星期的周三,奚钰像往常一样在周家等周群回家,周群每晚都要回来给她做饭,临到天黑,座机响了,周群说自己今晚有事回不去,与此同时,小梧收到周群的消息,让他赶紧回家一趟。
周群没说清楚原因,担心有要紧事,小梧还是告假匆匆回了家,一进门却看到还不及他腰的奚钰,手里捧的还是他以前的书。
那时候奚钰虽然已经上初中,然而生理上还是个九岁小孩,又因常女士的厨艺叫人不可恭维,致使她比同龄人更瘦弱一些,且因太爱看书有些假性近视,看人总喜欢眯起眼睛。
看到小梧进来,她一脸深沉道:你好,我叫奚钰,你就是周伯伯的儿子吧。
小梧刚打了球,头发有些凌乱ʝ??,身上的白色短袖汗湿着粘在身上,听到奚钰的话,他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
紧接着小梧的手机响了,奚钰看到小梧接起电话,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不知道谁把一小孩丢我家里了,我打个电话给我爸问问,说着又看了一眼奚钰。
见奚钰仰着头睁大眼睛看自己,他便朝奚钰笑了笑。
奚钰就算再不关心别人的长相,也分得清美丑,心说周伯伯诚不欺我,他儿子比她班上那些只会玩千年杀的未进化蠢蛋要赏心悦目多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唇红齿白,非常像乔希喜欢看的电视剧里的男主角。
以前奚钰不明白为什么乔希喜欢看那种没营养又费时的东西,现在她倒有些明白了。
然而还没等奚钰细细品味这个笑容,电话那头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小梧忽地闷笑出声,过了几秒,他定定地看着奚钰,脸上依旧是笑,但却用一种说不出是玩笑还是恐吓的语气道:那我就撕票呗。
奚钰当时就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手里的书没压实,稀稀落落地翻着页,最后停在了讲夹竹桃的那一面,奚钰只看了一眼,便断定小梧和这夹竹桃一样,虽皮囊好看,但其实全株都有毒性,不由心生防备。
可在周家借住的一个月间,奚钰和小梧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除第一次见面外,后来的小梧的确如长辈说的那样,温和礼貌有教养,好像那个对奚钰说“撕票”的不是小梧,而是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