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谈杜甫:老杜诗真是大地上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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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1897-1960),本名顾宝随,字羡季,笔名苦水,别号驼庵,河北清河县人。一生执教并从事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他的学生、红学泰斗周汝昌曾这样评价他:“一位正直的诗人,而同时又是一位深邃的学者,一位极出色的大师级的哲人巨匠。”
叶嘉莹(二排右一)与同学在顾随家中留影(1943)
另一学生叶嘉莹,自1942年秋在辅仁大学国文系二年级时开始追随他听讲中国古典文学,六年时间里,笔录下近百万字的听课笔记,叶嘉莹说:“顾先生不仅有着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的修养,而且具有融贯中西的襟怀,加上他对诗歌有着极敏锐的感受与深刻的理解,所以他在讲课时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那真的是一片神行”。
顾随论杜甫
1
老杜诗真是气象万千,不但伟大而且崇高。譬如唱戏,欢喜中有凄凉,凄凉中有安慰,情感复杂,不易表演,杜诗亦不好讲。今且说其七绝。
盆景、园林、山水三者,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无论做什么皆应打倒恶劣与凡俗,常人皆以“雅”打倒,余以为应用“力”打倒。盆景太雅。园林亦为模仿自然之艺术,较盆景大,而究嫌匠气太重。
真的山水当然大,而且不但可发现高尚的情趣,且可发现伟大的力量。此情趣与力量是在盆景、园林中找不到的。
老杜诗苍苍茫茫之气,真是大地上的山水。常人读诗皆能看出其伟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其高尚的情趣。
“两个黄鹂鸣翠柳”(《绝句四首》之一)一绝,真是高尚伟大。首两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清洁,由清洁即可得高尚。
后两句: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诗中有人,虽未明写,而曰窗、曰门,岂非人在其中矣?后两句代表心扉。在心扉关闭时,不容纳,或不发现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诗人将心扉打开,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伟大的情趣与力量。
“窗含”、“门泊”,则是其心扉开矣。窗虽小,而含西岭千秋雪;船泊门前,常人看船皆是蠢然无灵性之一物,老杜则看船成一有人性之物,船中人即船中主脑,由西蜀到东吴,由东吴到西蜀。
“窗含”一句是高尚的情趣,“门泊”一句是伟大的力量。后人皆以写实视此诗,实为象征,且为老杜人格表现。
老杜诗中有力量,而非一时蛮力横劲。有的蛮横乃其病。其好诗有力而非散漫的、盲目的、浪费的。其力皆如水之拍堤,乃生之力,生之色彩。曰生之“色彩”而不曰形状者,色彩虽是外表,而此外表乃内外交融而透出的,色彩是活色,如花之红、柳之绿,是内在生命力之放射,不是从外涂上的。且其范围不是盆景、园林,而是大自然的山水。
老杜论诗有《戏为六绝句》:
王杨卢骆当时全,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其一)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其四)
虽曰“戏为”,亦严肃,所写乃诗之见解,可看出创作途径、批评态度。前首“江河”及次首“数公”皆指王杨卢骆(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
“翡翠兰苕上”,精致、美丽、干净,而没有力量;“掣鲸鱼碧海中”或不美丽,不精致,而有力量。“玩艺儿”是做的,力气是真的,此即可看出老杜生之力,生之色彩。虽或者笨,但不敢笑他,反面佩服。
老杜七绝,选者多选其《江南逢李龟年》一首,此选者必不懂老杜绝句,沈归愚《唐诗别裁》即然。此首实用滥调写出。坠坑落堑,入窠臼矣。传统规矩乃无形束缚,此不能代表老杜。
看老杜诗第一须先注意其感觉,如其: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
观“嫩蕊”句,其感觉真纤细,用“商量”二字,真有意思,真细。在别人的诗里纵然有,必落小气,老杜则虽细亦大方:此盖与人格有关。
其次即其情绪、感情。自“王杨卢骆”二首可以看出,感觉是敏锐、纤细,情绪是热烈、真诚。
此外另有一点,即金圣叹批《水浒》说鲁智深之“郁勃”——有郁积之势而用力勃发,故虽勃发而有蕴郁之力。别人情绪或热烈、真诚,而不能郁勃。且老杜有理想,此自“两个黄鹂”一绝可看出。
如此了解始能读杜诗。
2
老杜七绝避熟就生。历来诗人多避生就熟,若如此作诗真是一日作一百首也得。老杜七绝真是好用险,险中又险,显奇能。
老杜七绝之避熟就生,即如韩愈作文所谓“惟陈言之务去”(《樊绍述墓志铭》),而韩之陈言务去只限于修辞,至其取材、思想(意象),并无特殊。取材不见得好,思想也不见得高。老杜则不但修辞避熟就生,其取材亦出奇。
如其七绝有《觅果栽》:
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
石笋街中却扫去,果园坊里为求来。
有《觅松树子栽》: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
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
(树栽者,树苗也。)
另有《乞大邑瓷碗》:
大邑瓷碗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
君家白碗胜霜玉,急送茅斋也可怜。
(其次句言音脆而长,“哀玉”之“哀”与魏文帝“哀筝顺耳”之“哀”义同)别人写此类必雅,而雅得俗,老杜写得不雅,却不俗(或曰俗得雅),粗中有细。
写诗时描写一物,不可自古人作品中求意象、辞句,应自己从事物本身求得意象。吾人生于千百年后,吃亏,否则安知写不出来“明月照高楼”(曹子建《七哀》)、“池塘生春草”(谢灵运《登池上楼》)的句子?不过吾人所写意象与古人不同,则所写景必与古人不同,写的应有自己看法。
别人写声音是纤细的,而老杜是宏大的,如《三绝句》之第一首: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
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此盖与天性有关。
诗人应有点幻想、锐敏的感觉。老杜的幻想、感觉是壮美的,不是优美的。在温室中开的花叫“唐花”,老杜的诗非花之美,更非唐花之美,而是松柏之美,禁得起霜雪雨露,苦寒炎热。
他开醒眼,要写事物之真象,不似义山之偏于梦的朦胧美。但其所写真相绝非机械的、呆板的科学描写。如《乞大邑瓷碗》一首,是平凡的写实,但未失去他自己的理想。
义山是day-dreamer(白日做梦),老杜是睁上醒眼去看事物的真象。
▲ 顾随和家人
老杜有《春水生》二绝: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
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
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
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
好处在新鲜而一览无余。此在老杜诗中不能算好诗,亦不能算坏诗。老杜此诗是“幼稚”,此亦有好坏二意。幼稚非绝对不可取,以其新鲜。
老杜写此诗盖用儿童的眼光去观写,成人之后则有传统精神,且为环境习惯所支配。幼童则未发展、沾染,故自有其想法、看法。
老杜七绝以“两个黄鹂”一首为好,以其中有理想,而老杜理想之流露乃无意的、偶然的,不是意识了的。此在西洋人则不然,西洋人乃三W主义:What(什么)、How(怎样)、Why(为什么)。
老杜的诗在理想上有而不以此胜,以新鲜胜。其好处在气象。老杜的气象是伟大的。如《夔州歌十首》其九: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
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
此与《春水生》二首不同,前二首只是新鲜,此首则气象伟大。
第一句既提出武侯来是伟大的,则后数句所写必须衬得住。而老杜所写的是不曾意识了的。若吾人如此写则是意识了的。老杜所用辞句是能表示出武侯之伟大的,而在他写时,绝非意识了的,而是直觉的,非如此不可。若将首句“不可忘”改为“系人思”,虽意义同或更好,而一点戏没有,“不可忘”三字用声音表示伟大。
此诗平仄:
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
平平仄仄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
(黑体处可平可仄)
多用“三平落脚”(诗中术语)。又如老杜之“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三绝句》之一),平仄不合,第二句乃“三平落脚”。“三平落脚”要落得稳,此在七古中好用。
老杜七古用“三平落脚”句甚多,作七绝亦用此法。其《曲江三章五句》之三:
自断此生休问天,
杜曲幸有桑麻田,
势将移往南山边,
短衣匹马随李庐,
看射猛虎终残年。
一首七古,用“三平落脚”,沉著有力。
近代的所谓描写,简直是上账式的,越写越多,越抓不住其气象。描写应用经济手段,在精不在多,须能以一二语抵人千百,只用“中有松柏参天长”七字,便写出整个庙的庄严壮丽。“干戈满地”客自愁,而于武侯祠堂,对参天松柏,立其下客愁自破,用“破”字真好。
好诗是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好是多方面的,说不完。只是单独的咸、酸,绝不好吃。“干戈满地”“客愁”曰“破”,“云日如火”“炎天”而曰“凉”,即是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
生在乱世人是辗转流离,所遇是因苦艰难,所得是烦恼悲哀。人承受之乃不得已,是必在消灭之,不能消灭则求暂时之脱离。如房着火,火不能消灭,不能脱离又忍受不了,只可忘记。说到忘记必须麻醉。老杜则睁了眼清醒地看苦痛,无消灭之神力,又不愿临阵脱逃,于是只有忍受担荷。
顾随诗词讲记
作者: 顾随
出版社: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译者: [加拿大] 叶嘉莹 / 吴之京
出版年: 2010-9
一、消灭,二、脱离,三、忘记,四、担荷。
老杜此诗盖四项都有,消灭、脱离、忘记,同时也担荷了。(转自:中国诗歌网)